风浪终于停了下来,众人有惊无险,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陈庆之本来打算暂时靠岸休养,但被萧妙芷劝阻,于是一行人便继续向北行去。
“公主,何必如此呢,咱们留个念想也好啊?”
青梧捧着火折子,手微微发抖。
萧妙芷看着脚下整齐码放着的数十卷书稿,长叹了口气。那是她多年来或临摹或自己写的一些文稿,多是些对江南风月的眷恋,多是些女儿家心事。
她没有回答贴身侍女的话,弯腰拾起最旧的那卷。
“哧……”
火舌倏然窜起,烈焰将墨迹吞没的瞬间,萧妙芷忽然拔出头上金钗。
“公主!”小侍女又惊呼一声。
“自今日始,再无建康溧阳公主了。”说着,萧妙芷扬手将诗稿投入火盆。
随后,一件件江南旧物陆续被投入火中:
绣着建康城景的帕子、昭明太子亲笔批注的文选抄本、同泰寺求来的护身符……
最后是那支金钗,萧妙芷握钗的手顿了顿,突然反手划过左掌!
金钗划过掌心的痛楚异常清晰,鲜血顺着掌纹滴入火盆,被火苗迅速蒸发。
萧妙芷面不改色,她举起染血的手掌:
“皇天后土共鉴,”少女的声音清越如碎玉:
“我今日既许北庭,再不南顾了!”
陈庆之按剑立在船舷边,见那个昨日还在为昭君故事落泪的少女站在船头,纤细的身形挺得笔直,衣袂翻飞如蝶,仿佛随时会被这北地的烈风撕碎。
她紧紧攥着船舷,江风卷起长发,乌黑的发丝散开,如泼墨般遮住了她半边苍白的脸颊。
陈庆之忽然想起昨日她伏案批注时,一滴朱砂泪落在竹简上的模样,心头猛地一紧。
“带她回去!”
这个念头骤然间如野火般在陈庆之胸中燃起,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手已按上剑柄,似乎只要她回头看一眼,他便能不顾一切地调转船头,哪怕违抗圣命,哪怕背负骂名……
可萧妙芷没有回头。
她只是微微侧首,声音清冷:
“拿酒来。”
青梧慌忙捧来准备好的酒樽,却被她挥手屏退。
她径直抓起案上的酒坛,素手拍开泥封,仰头便灌。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雪白的脖颈滑落,浸湿了交领,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深色。她大口咽着酒液,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恐惧、不甘,统统咽下。
“啪!”
空酒坛被她狠狠摔碎在甲板上,瓷片四溅,惊得侍女们纷纷后退。
她抬手抹去唇角的酒渍,眼中再无半分柔弱。
江风骤然狂啸,如龙吟般掠过江面,掀起滔天白浪。
萧妙芷仅存的发带被风卷走,青丝彻底散开,在身后猎猎飞扬。
她迎着风,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际线,声音轻柔:
“该去见一见春风也不度的玉门关了。”
…………
夕阳斜照,洛阳城西的军府牙门内一片静谧。
高澄斜倚在胡床上,手中把玩着一方青玉小印。
印纽上的貔貅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底部“戒之在得”四个篆字被他得发亮。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被晚霞染红的河水。河面波光粼粼,宛如撒了一层碎金,与手中青玉交相辉映。
“世子,南边有消息了。”崔季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旁。
高澄头也不抬,轻轻抚过玉印上的纹路,淡淡道:“念。”
崔季舒展开手中密信,声音低沉:
“溧阳公主三日前焚稿明志,当日便过广陵。陈庆之率两百精兵护送,预计三日后便能抵达洛水渡口。”
“焚稿?”高澄终于抬起眉毛,指尖一顿,玉印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作玩味的笑意。
崔季舒见状,继续道:
“据青鸢曹的人回报,她当众烧毁所有江南旧物,以金钗划掌立血誓,说什么‘既许北庭,誓不南顾’。”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补了句,不由带了几分赞叹:
“如此性子,倒是十分难得。”
高澄轻笑一声,眼角挤出两道细纹,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暗沉的天色,声音低沉慵懒:
“看来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啊!”
他轻轻敲击窗棂,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味:
“怪道人们都说江南多佳女。”
思索了片刻,他再度开口问了一句:
“陈庆之身后有多少人?”
崔季舒垂首而立,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当即便答道:
“明面上两百,但我们的探子在广陵渡口发现了伪装成商船的南朝战船。”
案上烛火猛地一跳。高澄倏然转身,眼中已敛去所有笑意:
“是陈庆之自己的意思,还是江南其余人的手笔?”
“八成不是陈庆之的意思。”崔季舒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
“按照之前的情形看,那陈庆之护送途中事事亲为,连公主的马车都要亲自检查车辕,倒是个实心办事的。”
他袖中手指无意识着密报边缘:
“可那个叫朱异的,他不敢明着违逆萧衍和亲的旨意,但若他们的公主‘意外’死在江北地界……”
话未说完,高澄突然抬手:
“青鸢曹哪位在萧娘子身边?”
崔季舒呼吸一滞,略显尴尬的顿了顿,低声道:
“苏先生并未给我这等职权,”
他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宽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龙雀司向来独立运行,我等只知道消息,不知确切消息来源……”
“好了。”
高澄揉了揉眉毛:
“我自去和父王、先生说,”
他将玉印往案上一按:“让画皮奴亲自去”
崔季舒瞳孔微缩,他虽跟在高澄身边不久,但也隐约听过一些消息,但此刻他还是明智的选择了闭口不言。
高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一声:
“父亲让我‘戒之在得’,可没说不许未雨绸缪啊。”
说着,他转身向前几步:
“那萧娘子焚稿明志,血誓北行,眼见得是个不好惹的……”
慢慢推开轩窗,见大风呼啸而入:
“倒是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