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了!侯景握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眯眼望向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玉璧城轮廓,心中那股不服输的狠劲愈发炽烈:听闻那王思政素来以稳重著称,此刻定然还在按部就班地修筑城防,想来应当不会料到自己来得这般快吧?
“传令!”侯景猛地抽出佩刀:
“全军轻装疾进,日落前必须兵临玉璧城下!”他的声音越来越高:
“让王思政见识见识,我们晋阳的军威!”
不过半刻钟,整支军队便如绷紧的弓弦般骤然弹射而出。侯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玉璧城头的烽燧突然腾起三道黑烟。正在巡视城防的王思政脚步一顿,目光穿透风雪望向东南方向。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果然来了。
“传我将令。”王思政的声音沉稳:“全军备战,按丙号方略行事。”
雷五安闻言瞳孔骤缩,丙号方略是大行台之前便已经制定好的绝密预案,连前日长安派来的钦使请求观阅都被婉拒。
这是大行台为了应对未来可能的大军压境,将玉璧地形利用到极致所设计好的一套杀局。
“末将这就——”
雷五安抱拳欲走,却见王思政突然解下腰间玉带。
“将军?”雷五安刚开口,就见王思政又脱去锦袍,露出内里早已穿戴整齐的玄色铁甲:
“今日我要亲自会会这位百胜将军,看看是他快还是我快!”
两个时辰后,峨眉台地东南的密林中。
五千精锐已悄然集结,王思政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着雪地里黑压压的士兵。这些从长安调来的援军虽经长途跋涉,眼中战意却丝毫不减——他们大多是关陇良家子,家中田亩皆因从军而免税,对宇文泰的忠诚毋庸置疑。
“诸位。”王思政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林中却清晰可闻:
“侯景轻骑冒进,正是天赐良机。”他拔出佩剑,剑尖在雪地上划出三道深沟:“李显带一千人埋伏北侧山脊,待敌军过半,滚木礌石齐下;雷五安率一千弓弩手藏于南坡松林,闻鼓声则万箭齐发;余下将士随我按预先定计行事!”
王思政的目光扫过众人面孔,突然提高声音:
“此战若胜,每人赏钱五十贯,田亩再加五亩!”
士兵们登时欢呼不已,王思政嘴角微扬——他了解这些关中汉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况,他还另有安排呢!
“将军,还有一事。”新来的援军主将李显凑近低语,“探马发现侯景军中有不少骏马,恐怕……”
王思政眼中精光暴射:“无妨!在我玉璧,任他有多少骑兵都无甚用途!”
风雪渐急,王思政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此刻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让他灵台清明了不少。
如今,就看玉璧究竟如何了。
…………
另一边,侯景的先锋军正艰难前行。
老崔拄着长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积雪已经没过小腿。身旁的年轻士兵脸色发青,嘴唇冻得乌紫,却仍紧握着那面绣着“侯”字的大旗。
“坚持住!”老崔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能看见玉璧城了!”
队伍最前方,侯景突然勒住战马。铁象不安地打着响鼻,前蹄在雪地上刨出两个深坑。
侯景眯起眼睛望向前方的峡谷——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中间通道不过十余丈宽,正是苏先生常说的“兵家死地”。
“将军,此地险恶,咱们绕过去吧。”刘贵驱马上前,声音里不无忧虑。
侯景冷笑一声:
“绕行?再绕天都黑了!”他马鞭一指峡谷:
“王思政那老匹夫此刻肯定在城里烤火呢,哪会想到我们冒雪行军?”说着突然提高声音:
“传令!全军加速通过峡谷!”
斛律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握紧了缰绳。他注意到峡谷两侧的树林异常安静,连只飞鸟都没有。
这种诡异的宁静让他想起沙苑之战前那个清晨——同样的万籁俱寂,同样的杀机暗藏。
只不过那个时候,毫无疑问掌控全局的那个人是高王。
“将军?”亲兵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斛律光这才发现自己的铠甲内衬已被冷汗浸透,寒风吹过,刺骨的凉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佩刀:
“传令下去,”他压低声音对亲兵道:
“让后队弓弩手悄悄张弦备箭。”
亲兵领命而去,斛律光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忽然无比怀念以往战场上那面始终屹立不倒的玄金帅旗,还是高王让人心安呐。
队伍开始缓缓加速,马蹄声在峡谷中回荡。
老崔喘着粗气跟上队伍,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扑进雪堆里。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发现雪地里露出一截黑色的东西——是半截埋着的弩箭!
“伏——”老崔的警告还没出口,一声尖锐的哨响已划破长空。
刹那间,峡谷两侧的山崖上爆发出震天喊杀声。无数黑影从雪地里跃起,滚木礌石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老崔眼睁睁看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将身旁的年轻士兵连人带旗砸成肉泥,鲜血在雪地上泼洒出一片令人目眩的赤红。
“敌袭!列阵!”中军扛纛壮汉声嘶力竭地大喊,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穿透他的左胸。
他踉跄几步,仍死死握着大旗不倒,直到第二支箭射入眼眶。
“敌军有埋伏!”
刘贵拔刀格开一支流矢,脸上被飞溅的木屑划出血痕,“将军快撤!”
侯景面色铁青,手中长槊舞成一片银光,将射来的箭矢纷纷击落。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伏兵旗号——一面黑底金字的“王”字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王思政!”
侯景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以稳重著称、向来善于依托城防的“铁门板”王思政,竟会主动抛弃地利出现在这里,而且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这完全颠覆了侯景对王思政的认知。
“怎么可能……”侯景喃喃自语,自己精心策划的长途奔袭眼见着变成了一头闯进敌军的伏击圈,这也太憋屈了!
军中有内奸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随即被他狠狠掐灭——不,他麾下都是跟随多年的生死弟兄,绝不可能有人通敌!
只有一种可能,是他自己轻敌冒进的心理早被对方算准,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好一个王思政!”侯景咬牙切齿:
“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少斤两吧!”
他立于乱军之中,嘴角扯出一抹狞笑。这等绝境他见得多了,当年在六镇烽烟中,哪次不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想到此处,他猛地拔出佩刀:
“慌什么!”他一声暴喝,声音炸响,竟压过了峡谷中的喊杀声:
“老子当年带着三百骑就敢冲破六韩拔陵的大营,今日这点阵仗算个鸟!”
峡谷中早已乱作一团,受惊的战马人立而起,将骑手重重甩落,随即被密集的箭雨钉死在雪地上。
老崔拖着那条伤腿,踉跄着躲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他亲眼看见瘦高个老兵被一根碗口粗的滚木拦腰碾过,那具瘦削的身躯像熟透的果子般爆裂开来,内脏喷溅在雪地上还冒着丝丝热气。
“结阵!”
侯景复又大吼一声,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将迎面射来的三支箭矢齐齐斩断。
虽然猝然遇袭,但侯景麾下兵士平日里便训练有素,加之身经百战,在撑过第一波突袭之后倒是没有大乱,此刻反而展现出了惊人的素质。
他们迅速从混乱中恢复,盾牌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转眼间便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北面!”侯景厉声喝道。话音未落,一排滚木已轰然碾来,前排数名士兵瞬间化作肉泥。几乎同时,南坡箭雨倾泻而下,后排顿时倒下一片。而正前方,王思政亲率的铁骑已如尖刀般插入阵中,寒光闪闪的马槊直取中军。
“侯景!”
前方一声暴喝炸响。侯景抬头,只见一队铁骑冲破雪幕,当先一将长髯飘飘,手中长槊寒光凛冽,正是王思政!
“你久负盛名,号称‘百战之师’,但今日看来——”他手中长槊猛然刺出,“也不过尔尔啊!”
侯景不避不闪,眼中凶光暴涨。他暴喝一声,长刀迎着马槊斜劈而上,两柄兵刃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哈哈哈!”他狂笑一声,眼中凶光更盛:
“王思政!你以为几个伏兵就能杀败我?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百战之师!”
两马交错瞬间,金铁交鸣声响彻峡谷。侯景只觉虎口剧痛,佩刀险些脱手。
他这才发现王思政膂力非凡,此人不但善用巧计,真战起来也算得上是一员猛将,难怪能得宇文泰重用。
“这匹夫倒有几分本事!”侯景暗自心惊,却不肯示弱。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刀锋自下而上斜撩,直取王思政肋下空门。
王思政不慌不忙,长槊如臂使指,轻描淡写便将杀招化解。两人你来我往,转眼已过十余回合。
侯景越战越是心惊,这王思政招式看似朴实无华,却招招直指要害,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将军小心!”身后亲兵突然惊呼。
侯景余光瞥见两侧山崖上突然冒出无数弓弩手,箭矢如飞蝗般倾泻而下。
他心知不对,再也没有了与王思政周旋的心思。
“勿要恋战,径直冲出去再做计较!”侯景咬牙格开王思政一记重击,拍马便往谷口冲去。
侯景此次所领兵士果然悍勇,听闻主将号令,当即结成锥形阵势,硬生生从箭雨中撕开一道缺口。
斛律光挥舞长槊冲在最前,身旁亲卫都是斛律金为儿子精选的敕勒精锐,他们五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箭雨落在他们镶铁皮的外甲上,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将军往这边走!”老崔一刀劈开拦路的拒马,勉强打开了一条通道。
王思政在后方眯起眼睛。他看见侯景的亲兵队形突然变阵,原本固守的圆阵化作锋矢阵型,以侯景为首一刻不停往前冲去。
“这般遽然临战都无散乱之象,贺六浑治军,果然严整。”王思政微微颔首,旋即冷笑一声:“可惜了!”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埋伏在两侧的弓弩手立即停止射击。
谷口处的守军也渐次退去,故意留出一条通道。
侯景浑身是血地冲出包围,身后兵士已经十折七八。
他回头望见王思政仍长槊拄地立在原处,那张古板的面孔上竟带着莫名的笑意。
“不好!”
侯景心头警铃大作,他猛然发现“谷口”之外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之处。
这是一片葫芦状峡谷,他们闯出去的“谷口”却正处在最狭窄的腰部。两侧山崖上突然竖起无数黑底白字的“王”字大旗,雷五安的身影出现在最高处。
“放!”
侯景听到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机括声,转头看见三十架床弩从山壁暗门中推出,碗口粗的弩箭上绑着正在燃烧的火油布。
“将军!”老崔声音发颤。侯景抬头,只见山顶滚下数十个巨球,巨球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外面想来是浸透了火油,同样在熊熊燃烧。
更可怕的是这些火球引燃了埋在雪下的火线,整个峡谷瞬间变成一片火海。
王思政的声音透过浓烟传来:
“听闻贺六浑当年最擅火攻破敌,侯将军跟在他身边多年,想必也有些造诣,今日我这一番大火施为,不知可还入得你法眼?”
侯景的坐骑被火舌舔舐,发狂地人立而起。他在坠马瞬间瞥见山崖上隐约有伏兵正在调整弩机角度——那根本不是要射杀他们的架势,而是刻意将火油弩箭射在撤退路线上。
暗骂一声,侯景连续翻滚躲开周围的大火。
他的瞳孔被火光映得通红,耳边尽是部下凄厉的哀嚎。他踉跄着爬起,靴底已被烧穿,滚烫的碎石烙在脚掌上发出“嗤嗤”声响。
老崔突然暴喝一声扑来,用肩膀将他撞出老远——一支燃烧的弩箭正钉在他方才站立之处,火油瞬间吞噬了老崔半边身子。
“走啊!”
老崔身上大火愈加炽烈,这个跟了许多年老卒嘶吼着:
“将军快走!记得给弟兄们报——”
话音戛然而止,一支床弩贯穿老崔胸膛,带着他残破的身躯钉入岩壁。恍惚间,侯景看见老崔最后朝他咧嘴一笑,焦黑的嘴唇裂开道血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