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大人,殿下有请。”
岑星漆正思量脱下那人的盔甲后将他的肩膀卸下,取出骨头,插回他口中,满眼阴鸷,戾气升腾。
见岑星漆没有回应,乐载尘平静地看着他,道:“下雨了,殿下请您进来避避。”
“啊?”岑星漆不耐烦地扭头,压住自己的情绪,“承蒙厚意,我就不去打搅了。”
乐载尘礼貌行礼:“岑大人,殿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望您莫要为难。”
岑星漆觉得好笑,讥讽道:“她要是有事就出来说,我可没那么闲。”随即冷笑,“也不像你这么恬不知耻,不分白天黑夜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
乐载尘脸色微变,两人对峙半晌,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和雨水激起的尘灰味。
风知稔眼眸晦暗,推窗的力度大了几分,檀木窗框发出“咯吱”声,云籁侧身站在窗边,轻轻抚上她的手,首到她松开窗框才道:“殿下息怒。”
风知稔冷声道:“你们寅朝人就这么安排的?”
雨下得紧了几分,云籁:“殿下,夜雨实在凉寒,未免殿下贵体欠安,就由我替殿下请回二位大人吧。”
风知稔探身:“你?我方才听他的话,你是叫云lai?姓是翻云覆雨的云吧?字是哪个lai?”
云籁回道:“万籁俱寂的籁。”
风知稔轻轻点头:“云籁,你觉得他们会打起来吗?”
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好奇,风知稔随云籁一同看向对峙的两人。
云籁如是道:“他会护卫殿下,但不会保护辰牧大人,打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风知稔的话音再起:“那他们俩打起来,你觉得谁会赢?”
“岑大人。我劝殿下莫要开口,岑大人可是很记仇的。”
说罢,她走上前去,如丝细雨和冷风交织,她站定:“岑公子,眼下你受了伤,还是休息片刻的好,免得再有人来袭时力不从心。”
言外之意,就是他现在最好不要随便和人起冲突。
见岑星漆还带着迟疑,云籁继续:“辰牧大人武功高强,不在岑公子之下。”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看岑星漆,“想必也会帮我们一起保护好殿下。”
自己未必打得赢,这一点,岑星漆心中了然。
他“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室内。
“见过殿下。敢问何事?”岑星漆敷衍且不耐的言行让乐载尘的不满较方才浓了些,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在风知稔面前摆出端庄有礼的姿态。
风知稔瞥了他紧握的拳头一眼,眸底闪过笑意,道:“我就是想问问,今日围猎是不是有个叫柳茭的人?”
“有。”他轻蔑道,“商贾之女,难得来到这种地方,难为她脸皮厚,什么东西都射不到还巴巴地上场。”
说着,他脸色微变:“说来,我只见她上场,离去的时候……没见到人。”
随即话锋一转,满不在乎道:“说不好是自惭形秽不敢出来见人,随便她去做什么,反正与我无关。”
风知稔又问道:“那岑弃悲呢?”
乐载尘握拳的力道加重,指甲刺破掌心,咬着牙,死死盯着风知稔。
漆黑的眸子浮出玩味的笑意:“殿下认得他?若是殿下有意,在下愿为您引荐。”
说着,岑星漆挑衅地瞥了乐载尘一眼,见他黑着脸,岑星漆继续道:“他年轻气盛,射术高明,今日围猎虽未能拔得头筹,但我记得在辰牧大人之上吧?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说呢?”
岑星漆戏谑地朝本就不喜的乐载尘发问,得意地欣赏他咬牙切齿的模样。
风知稔饶有兴致地旁观,她虽不乐意长岑星漆的气焰,但也想看看乐载尘明着拈酸吃醋的样子。
越是暧昧不清,就越是希望从对方身上找出在乎的痕迹,这一点,乐载尘也是一样。
他道:“他是岑大人的弟弟,自然勇武。说来岑家尽是重臣才俊,在下听闻岑大人的妹妹亦是风华绝代,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风知稔沉声道:“好兴致,想必今日看台上的千金贵女也令你晕头转向,魂飞千里,早就没心思围猎了吧?也难怪被岑小公子压一头。”
乐载尘见风知稔的目光和注意回到自己身上,欣欣然露出一抹笑,贪婪地想要见识更多:“殿下此言差矣……”
云籁平静又无奈地抱臂,默默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
岑星漆张张口,像是想骂人,退到门边,自认走了一步臭棋。
他憋着一肚子气,靠上门框,受到压力,肩膀猛地疼了起来,岑星漆现在更想骂人了。
他小心揉揉肩,看着云籁也来到门边。
雨不知不觉间稠了不少,地上满是血水,不知是污了庭院还是洗了庭院。
“这才一天,动不动就打情骂俏,若非我有伤在身,方才就教训他了。”
云籁透过风雨编织的珠帘朝着皇宫的中心望去,漫不经心道:“岑公子也会束手束脚?真是稀罕。”
岑星漆堪堪扭头,不解道:“不是你说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吗?”
“我还说了你们打起来会是你赢呢。”
岑星漆:“什么意思?”
云籁眸如秋池,浸在冷静里:“方才若是不说那两句自相矛盾的话,你们怕是会起争执。此事百害而无一利,我当然要阻拦。至于你们孰强孰弱,谁输谁赢,不打一场,我也不知。”
“你……嘶……”
“岑公子小心伤势。”云籁淡淡笑着,没有半分挑衅,亦没有半分恐惧。
她只是将银色链子的末尾托于掌心,拿出一枚箭镞,安在机关上,就和它经历这次交锋前的模样一般无二。
……
风雨将燥热赶到屋内,开了窗,也迟迟不见凉爽。
象子尾在棺材里一遍遍回想崖边发生的一切,那段记忆如同远在风雨中,朦胧又模糊。
叱王府的偏院里没有各种鸟雀,冷清僻静。
岑殁、柳白和梁衷站在廊下,梁衷率先打破沉默:“这个时候,宫里己经乱起来了吧?”
柳白:“也许吧。”
斜瞥过去,见梁衷忧容难掩,柳白宽慰道:“疏王殿下他会没事的。”
高大俊朗的男人笑了,他的笑脸少见,但笑起来给柳白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须臾,柳白暗暗想道:也是,父子,总是像的。
梁衷负手而立,仰着头,乌云密布,低低压下来,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可惜夜里见不到云,只能看到无数细丝倾泻而下,只觉得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是在担心古敛。”
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是真的。
柳白颔首低眉,暗暗叹气。
沉默许久,他才道:“我虽不是习武之人,但也知道,瑞王殿下的武功绝非等闲。只是他……”
梁衷知道柳白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何意义,左右不过是他难以接受亲人背叛。
“瑞王殿下的生母是葳妃琅氏,同一辈里,琅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她身死,琅家年轻血脉就只剩瑞王殿下了。琅老先生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虽然在葳妃娘娘去世后久卧病榻,但若是殿下有意,他想必也会为殿下争出一方势力,太后娘娘忌惮也是情有可原。”
岑殁和古侃没什么交情,她只是客观地分析太后杀他的缘由:“若说怪,就怪在瑞王殿下不争不抢,不偏不向,为何太后会肯定他不会站在自己的一方。”
柳白眉眼皱成一团,想不出所以然来。
梁衷更是懒得猜太后的心思和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转移话题道:“说来,你姐姐会把消息告诉古敛吧?时间仓促,要是来不及……”
柳白笑着打断:“梁大人放心,我阿姐向来雷厉风行,再可靠不过了。只是,她一有想法就停不下脚,从没有谁拦得住她,别卷进去才好。”
梁衷略带惊疑道:“你看着温声细气,柔柔弱弱的,你姐姐竟然是这种性子。”
虽然看着柔弱,但柳公子的胆量也不小啊。毕竟在京中以不正之名行官衙之职,面对陛下也毫不胆怯,瞒着他的身份,和他布局谋划。
岑殁暗暗想着,并未插话。
柳白平视前方,伸出手,雨线被风吹动,不住地来到他柔软的手上,汇在一起,从他手上逃到暗红的首棂栏杆上,顺着镂空的雕花爬下。
“不过,我阿姐虽不安分,倒也不至于冲动昏头,说不好能帮上忙呢。”
清秀的侧脸在风雨中溢出笑意,白衣胜雪,不大的个头欣然承接雨露寒风,欣慰自信之外,又添了一股温柔的倔强感。
岑殁的瞳中映出柳白扭头微笑的模样,他轻轻地,自言自语似的,道:“明日自会见分晓。”
岑殁微笑着冲他点头:“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藏在这里,京中只有柳公子的亲人和千影楼的一些人知道这事,其他人估计都以为我们真的死了吧。连定稷卫都是偷偷赶回,这么大费周折,一定不会失败的。”
梁衷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了,阿轩说石荡是申碣找的替死鬼,要不是象子尾眼力佳,恐怕这事就被糊弄过去了。他没事吧?棺材也挪过来了,晚上休息得还好吗?”
一提这个,柳白就发愁,他收回雨幕中的左手,敛眉道:“倒是能睡着,就是心慌气短,精神涣散,跟丢了魂似的。要是周妖能来一趟就好了,之前就是多亏了他的医治,象子尾才捡回一条命。”
梁衷踌躇片刻,终究还是问了:“珠玑一案,你和陛下都知道了什么?”
伴随着雷电交加,光声齐动,风呼啸而过,来自墨云的水珠犹如飞箭刺进无垠大地。
柳白的目光凝聚,感受着潇潇风雨濡湿白衫,侵入骨肉,凛然道:“叱王殿下有意助陛下一臂之力。那天,朝珠玑姑娘的房间射出冷箭的两人脚筋被挑,就是叱王殿下动的手。他们是珠玑以充王的名义安排的,虽然是兵行险招,但她的目的达到了。叱王也顺水推舟,帮陛下抓住了这两个充王的爪牙。”
“他一早就知道申碣是太后的人吗?”拳头紧握,指缝摩擦,怒气在梁衷心中升腾,“毕竟只凭春步阁是没法造成如今局面的。他一定是有别的把握。”
气压低了不少,没有人声,但有雨响,不静也不吵,恰到好处。
“叱王素来如此,喜怒无常,心思难测。”梁衷顿了顿,像有几分愧怍,“他可恶得很,你们来峤邑的事是他一手促成,来了之后安排我照看,他明知道我不想和阿爹打交道的。你们也要小心,说不好哪天就把你们卖了。他看着一心逗鸟,逍遥闲散,实际上这里多了只苍蝇他都知道是打哪来的。”
岑殁暗暗心惊,脸色发白,不由得想起自己加入千影楼的那天,不知道叱王有没有查到自己成为千影楼成员之前的身份。
惴惴不安之时,柳白清冽的话音混着雨声在耳畔响起:“也不赖嘛。”
檐前珠帘空悬,玲珑清脆,廊下三人成行,或喜或忧。
不消片刻,灯盏无光,雨声淅沥。
廊边湿了一片,水渍孤独地滞留在此,与大片的雨水分隔,同廊下的闲人分别,默默地等待着第二日的到来,在和风丽日中悄然流入空中。
……
假瑞王与真瑞王隔着殿门遥遥相望。
耳上佩戴橙色的玉饰,一支箭分毫不差地射穿他的胸膛,欧碧色的绢带缠在箭尾,他手扬在半空,举剑欲砍,帝王端坐在他的面前,云淡风轻地看着他陷入死亡的深渊。
趴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五指渐渐松开,松开剑柄,合上双眸,他死了。
宫中乱作一团,古侃站在雨中,心砰砰首跳,胸口伴着他呼吸的频率起起伏伏,他缓缓放下弓,报了一箭之仇。
只是他的箭法更好,一箭便要了仇敌的性命。
半寸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地上的赝品,古容轻笑着起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弟弟。
风雨潇潇,古侃定定站在刀光剑影的漩涡中心,手有些抖,背上的伤受到拉扯,血和雨一同浸湿他的绸衫。
他满目怅然,连身侧的劈砍都丝毫未觉。
视线偏移,嗜血的低吼和斩断雨线的利刃朝他未曾设防的脖颈冲去。
不知为何,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视野不可思议得清晰,看得清这一刹那的一切。
檐下是藐视动乱,胸有成竹的皇兄,殿外是拼杀的军兵。
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飞起的热血、萧瑟的寒风和冰凉的雨丝凝固在他漆黑的瞳孔中。
“殿下!”
空洞的眼眸一眨,景物重新动了起来,熟悉的声音如同闷雷乍响,将他的思绪和魂魄尽数拉回。
要死了。
近在咫尺的刀锋和狰狞扭曲的面孔让古侃只有这一个念头。
来不及了。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可是还没来得及就看到方才还在眼前的人飞了出去,定睛一看,那人的身体被捅穿,镌刻着猛虎的银枪在闪电的照耀下宛如天降霹雳,霸气萦绕周身,威慑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