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厚重,一片阴霾糊住眼前情景。几乎唯一的色彩是散在地上的赤金,它们围着倒在地上的人,像是懵懂的孩童,像是困住那人的边框,也像是带他离去的怨魂。
象子尾站在与自己第一次来时几乎一般无二的门槛外,蚁群从他的脚上爬过。
天地间站着两个人,一黑一白。
白衣男子不甘又不忍,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黑衣女子侧身而立,墨发垂在身后,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她攥紧的拳头。
象子尾朝那间落拓的低屋走去。
除了死在金子旁的男人,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青年。
青年衣着简朴,露出的手腕处有深深的勒痕,而留下这一痕迹的罪魁祸首正是曲在他脚边的麻绳。
象子尾的目光一步一移,眼前种种岿然不动,犹如入画。
他静静走完这一路,示意陌生的青年让开,将埋面的尸体翻过来——杨墟。
“孽缘”,他想到了这句话。
他垂下眼皮,视线自然而然转向了别处。
“柳白。这是什么?”
地上刻划着长长短短的线,分成两块。
柳白和岑殁一同看去,均是不解。
象子尾提议道:“找个别的地方吧,万一还有这样的……图案,脏了可不好。也不知道是谁留的。”
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开口:“是这个人自己画的,我醒的时候看见了。”
三人这才仔细打量他。青年起身,整理好衣服,彬彬有礼:“在下清川方氏一脉,乃是太平郎中方寿第十九代世孙,方重准是也,见过姑娘,二位公子。”
“是你给玊之平换的脸?”岑殁问道。
“正是在下。”
柳白:“你怎么在这里?还被绑住。”
方重准:“是请在下来的那位随弭姑娘将在下绑来此处。在下为玊姑娘换过脸后便被随弭姑娘挟持,昨日,她带在下过来,随即打晕了在下,待在下醒来时,浑身无力,也喊不出声,只看到这位公子满脸痛苦,倒地不起,以及随弭姑娘离去,在她离开后,这位公子挣扎着刻下了这些线条。昏迷期间,我隐约听到几声争吵,主要是这位公子在说,大概就是‘停手’、‘回头’之类。”
他讲话时头脑清晰,冷静客观,没有半分平白被卷进事端的惊疑、恐惧、懊悔和愤怒。当然,也没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因为他温和的话音和得体的举止,他的话语并不冰冷,只有疏离。
方重准行礼:“二位为在下解绑,在下在此谢过。”
他过了头的冷静反叫柳白无措了些:“不必客气。呃,方公子,你可有受伤?”
“多谢公子关怀,在下方才己然自查,并无大碍。”
“那……不知公子是否方便等下和我们一起去趟府衙,有些事需要公子出面。”
他脸上闪过为难:“在下本不该推脱,只是在下昨日便该启程返回清川。能否让在下先修书一封,向家人言明,如此,在下也可安心。”
“好说。”
……
“杨墟是吞金自尽,窒息而死。”象子尾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道出结果。
“随弭杀他,是因为他劝自己不要继续了。这一切明明都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有隐情,却造成了今日的结果。”岑殁的心情如同满天的乌云一般压抑。她更坚定了让随弭回京见一个人的想法。
“杨公子他为了什么积财,为了什么帮随弭,又为什么要回头呢?”柳白心情复杂,自言自语般道,“有什么隐衷吗?”
如果自己不是一首沉默,在发现他将铜钱换成黄金时,在他为自己算卦时,在他出现在念杰亭时,在询问他有关玊之平、有关那根珠钗的事时,甚至在最开始请他帮忙拖延时间时,见到他那么多次,哪怕多问一句,哪怕只有一次,注意到他的窘迫,拉他出泥潭,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柳白的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他的伤口又痒又痛,甚至久违地渗出鲜红。
“既是隐衷,何必多问。”岑殁把玩着匕首,淡淡道。
“柳白,你的手……”象子尾指了指那紧握的拳头,无奈地找出药来,“手伸过来,再长不好,等回了京,绝祎姐要生气的。”
柳白:“回京啊,算起来,我们在这里也就待了一个月,真快。”
方重准身为医者的心驱动着他凑了过去:“你们这药能否借我一观。”
象子尾把药递给他:“那麻烦你帮他上药包扎了。”
两人互道一声谢。
“这药实在是好药,就是我们一族,如今也少有人能做出这样水准的金疮药。”
那当然,毒蝎可是竹牌,自是顶尖的。岑殁暗暗想道。
……
“杨墟死了?”玊之平难以置信,寒意爬上她脊背,她的脸瞬间苍白,“怎么会……也是,外面没有出事。”
“什么意思?”梁衷心头一紧。
“我……本来今天的府衙应该会被炸成灰的。这是杨墟该干的。”
梁衷捶向牢门:“怪不得,如果官府不重视,不给她答案,就首接把衙门毁掉,这下朝廷只能听她的,重查冲州惨案并为燕双正名。”
“杨墟他没照做,就杀了他。”柳白闭了闭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杨墟,他好像有什么把柄在随弭手上,所以随弭很信任他。尽管她说只要杨墟给她百两黄金就放过他,但这怎么可能赚到?他还真就节衣缩食,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玊之平一方面为他唏嘘,另一方面,也在自危。
她咽了咽口水:“不过,既然没事,她就不会再动手了,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谋划的。”
这话让梁衷松了口气。
“无人的废铺,有人的亭子,还有府衙。每一次都比之前更加狠厉,最后这一步,她要做什么呢?”柳白蹙着眉,实在想不明白,在峤邑,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
“京城。她要去京城,对岑家下手。”
岑殁本能地一缩。
柳白面带愠色:“因为冲州惨案是岑相查的吗?”
梁衷补充道:“而且岑家此时如日中天,岑相位极人臣,他的女儿封妃,几个儿子也深受重用,妻子简氏出身名门望族,还是太后的妹妹,太后娘娘串通篡位这么大的事都没能动摇他半分。动他,是在打朝廷的脸。”
闷热搅动乱岑殁的心弦,她没办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自己该作何感想才最恰当。
幸灾乐祸?她做不到。
她不能容忍有人践踏自己的朋友刻进生命的真相,止不住地感到愤怒。
但对她来讲,岑家遭难绝非坏事,回京后逃不开他们,也就逃不开如影随形的威胁和面临死亡的战栗。
岑殁冷汗涔涔,带着霉味和潮湿的空气形同虚设,再怎么呼吸都无法缓解窒息。
“方大夫找到了,你得跟他见一面,就现在,应该很乐意吧?”梁衷道。
岑殁找到由头:“我去带他过来。”
玊之平闭上眼睛,脱力般扶着牢门缓缓跪地。
她不是随弭这一点,终于有了证明。
“想害我,还是不够狠,还是没那么容易。”她想起自己承受的委屈和误解,不得己的配合,多余的担惊受怕,这让她忍不住怒吼出声,“你们早点为什么不信我?我就说有这个人,还是你们无能,耽搁了一日,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梁衷沉声:“就算早早找到了方重准,我们也不会将你干的事冤到随弭身上的。这些都是你早晚要经历的。还有,方大夫就是随弭留在杨墟那的。”
玊之平一愣,失魂落魄:“她……为什么?我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她怎么可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