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夭采。我自幼和小姐一起长大。
可是……
小姐死了。
老爷最疼小姐了,可是老爷……杀了她。
夫人很难过,我也是。
为什么小姐死了呢?
我想是因为一个叫张谷的人,可是我似乎不该怨他,因为他也死了。
那是因为谁呢?
沈居恩,我似乎该怪他。可他也死了。
那我该怪老爷吗?
可他对小姐最好了。
小姐死之前说让我好好活着,不要有恨,可是她花一样的年纪就没了性命,我怎么能不恨呢?
我把事情讲给你听,你来告诉我该怨谁吧。从哪讲起呢?果然还是从张谷开始吧。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和小姐十二岁。那是四年前的一天。那天,天很闷,要下雨了。
……
“小姐,老爷不是不让过来吗?”
“别管他,我就喜欢这棵树,他说不让过来,我偏要来。”
彭桃在夭采的帮助下爬到树上:“京中的桃花都开了,它也快了吧?”
夭采点头:“是啊,就这两天就要开了吧。”
彭桃晃了晃树枝:“快点啊,每次你都最后开,虽说开得好看就是了。”
少女的眼中尽是欢愉,期待不已。仿若已然看到了桃花满枝的样子。
“何人在此?”
夭采和彭桃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少年拿着把剑走了过来,家仆打扮,看着脸生。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虽然表情凶凶的,但并不吓人。
夭采应道:“大胆,小姐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还不快将剑收好。”
张谷并不收剑:“老爷说了,谁都不能过来,小姐也不例外。”
彭桃看着他,若有所思:“别这么凶嘛。我们走便是了。”
彭桃利落地爬下树:“你是不是也不该过来呀?”
张谷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脸红什么呀?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支支吾吾:“没……小……小姐……快走……走……吧。”
张谷的反应让彭桃有些好奇。
她没有多言,带着夭采离开。
一场春雨落下,空气格外清新,鸟儿欢唱,桃花盛开。
彭桃刻意去得晚了些,果然,在那棵树下,张谷独自一人待着,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连有人靠近都不知道。
彭桃和夭采捡起几片叶子,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撒到他头上。
张谷被吓了一跳,弯下腰,使劲扒拉着头,生怕还有东西在上面。
彭桃和夭采被他的反应逗笑,两人乐得差点没蹦起来。
张谷本有些恼,一看是彭桃又压住火气:“小姐这是做什么?”
彭桃脸上还挂着笑:“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说我阿爹不让人过来吗,你待在这里是在做什么?等花开吗?那你莫不是桃花男?”
“不是,我不会去死,死了也不能换它花开。”
“还有呢?你为什么在这啊?”
张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他抬起头:“等我当上了老爷的近卫,我就告诉你。”
彭桃愣了愣,敛起笑容:“凭你这小身板?”
张谷看了看自已,似乎有些委屈,声音颤抖,带着哭腔:“我才十四,早着呢!小姐别瞧不起人。”
夭采有些恼,但看彭桃没生气,只是皱了皱眉,十分苦恼:“十四可不早了。岑家两个哥哥,跟你这么大时可比你厉害多了。你这样可不行,这到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啊,我现在就想知道。”
张谷无力地看了看手中的剑,似是有些羞愧。
“要不我去求阿爹,让他找人教你。”
“不要。”
彭桃气得脸色涨红:“又不行又不要,我看你是不想当近卫,找这个由头故意不跟我说!直言便是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夭采,我们走!”
就这样,小姐和他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小姐不小心摔伤了腿,不过十来天,那花便谢了,我们也一直没再过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一有空就桃树下等着,只为能和小姐解释。不过那时候,我都快要忘了他了。
再见到他时,是一年后。
他如愿当上了老爷的近卫,长高了不少,嗓音也变得浑厚,我没认出他,但小姐认出他了。
据他说,他随老爷一起去彭家的时候迷了路,正好碰上了简夫人和岑小公子,他们人很好,教了他很多东西,还给了他一本书,他照着书勤加练习,进步很快。
桃花开了,小姐和他站在桃树下,两人脸上挂着笑,冰释前嫌。
我看着小姐,她开心,我也开心。
那天,他告诉了小姐自已的名讳,因为不想小姐喊他桃花男。也告诉了小姐那几日他在这里的原因。
他原本不是这里的人,被父亲卖给了人牙子,后来到了这里。
在他的家乡,这种桃树很多,可这里只有这一棵,他想阿娘时就会来这里。他听别人说,当了老爷的近卫,立下大功,就可以为自已赎身。
他想回故乡,想见自已的阿娘。自已被卖的时候,阿娘很伤心,他想,阿娘一定也很想他吧。
我不这么认为,可是小姐什么都没说,我也就什么都没说。
后来,小姐经常来此,桃花已然落了,但她还是去了,张谷也是。
我本是不愿意的,若是被老爷发现了,我会受罚的。可是小姐每次去都很高兴,我也就乐意和她一起过去了。
直到半年后,他连着好几次都不在。
小姐很担心他,我倒是很不开心,天那么冷,却让小姐在这里等他。
过了小半月,他终于来了。
他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立了大功,也险些丢了命。他没有为自已赎身,而是买了一块玉佩。分成两半,小姐拿了一半,刻上了他的名字。
小姐和我都哭了。
她开心,又心疼张谷。
我心疼小姐。
老爷不会同意的。
但我谁都没说,小姐能开心一日是一日。
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天,老爷带了人,把他打了个半死。
我和小姐匆匆赶来时,已经晚了。
……
“爹,女儿求你……求你放了他吧,我再也……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彭桃跪在地上,拽着彭老爷的衣角,声泪俱下。
夭采跪在一旁求情:“都是夭采的错,请老爷责罚,小姐尚且年轻,这才不慎铸下大错,望您念着父女一场,不要为难于她。”
彭夫人此刻赶到,对着彭老爷怒道:“你这是做什么?非要闹得如此难看吗?”
“你不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有辱门风!我今日打死那个兔崽子,明日就轮到她!”
彭老爷指着奄奄一息的张谷,又指了指彭桃,脸气得通红。
彭夫人看了看张谷,皱着眉头,不忍直视:“打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彭桃,叹了口气:“去吧,再有这种事,为娘也不轻饶了你。”
彭桃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哽咽地说不出话。
彭老爷踢了夭采一下:“你,跟她一块!”
夭采忙起身,扶起彭桃,一起进了那废屋。
张谷无力地靠在墙上,伤痕累累。
他费劲地挤出笑容:“对不起,是我的错。”
彭桃使劲摇头,想去抓住他的手,又怕弄疼了他,最终拉着他的衣角,看着他,满眼心疼。
“你没有错,我也是。”
张谷的手抬不起来,他苍白的脸上挂着笑:“玉佩被人抢走了,是我没用。”
“玉佩是因为你我才重要的,你我还在,就无所谓玉佩怎么样了。”
张谷的笑容渐渐挂不住了:“好疼啊。”
不仅仅是因为肉身的疼痛,还有心中的痛。
他再一次哭了,像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一样。他身受重伤,生死未卜之时,脸上也是带着笑的。可他现在怎么都笑不出来。
“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就算我这次捡回一条命,怕是也见不到你了。那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呢。”
彭桃擦干眼泪:“不要,我笑好不好,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夭采,怎么办?你帮我劝劝他啊。”
彭桃说着,又要哭出来,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还没有……还没有……没有见到你阿娘,你要活着。”
泪水不听使唤地滚落,她死死盯着张谷,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念头。
“我阿娘不会见我的,她死了。阿爹卖掉我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可即使这样,她也还是死了。”
彭桃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算我求你,我的袖口里有一张叠好的纸,帮我拿出来吧。桃花女就算献出生命,也不可能换得桃花盛开,好好活下去,忘了我。”
彭桃没说什么,她将纸拿出来。很轻,里面包着什么东西。她不知道,那就是埜晶粉。
她将那东西放在他手边,两人最后相视一笑。
彭桃颤抖着起身,夭采不知何时湿了眼眶。她为夭采擦了泪,回头不舍地看向张谷。张谷紧闭双眼,不敢看她,好不容易下的决心,若是睁开眼,就不一定有死的勇气了。
夭采扶着彭桃出门,走到桃树下的时候,张谷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埜晶粉吸入,气绝身亡。彭桃心痛如绞,吐出一口血,渗进地里,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小姐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
张谷死了的消息传了过来。
我不敢告诉她,可她似乎一直都知道,出乎意料地十分平静。
她跟我说不用担心,她不会自已寻死的。她死了也换不回张谷的命。
可是晚上到了,老爷和管家来了。
小姐让我给她倒了杯茶。
她说这是她的命数,让我看开点。如果老爷出了什么事,就紧跟着夫人,千万不要去岑家。
小姐死了。
我告诉了瑞王殿下是老爷要了小姐的命。
老爷如小姐所言,没能藏住自已的所做所为。
那天,柳小姐说桃花女就算献出生命,也不能换得桃花一夜满枝。
我没忍住,哭了。
我心里好难受,我哭得很小声,可还是被一个戴帷帽的姑娘听到了。
我将那晚的事告诉了她。
作为回报,她告诉了我沈居恩这个人,是他报了案,也是他给了张谷那个纸里包着的东西。
小姐的死亦有他一份。
老爷还是回来了,他的精神不太好。我跟着夫人为小姐送行,没有去岑府。
过了一阵,我碰到了沈居恩。
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他面色苍白,嘴唇发黑。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死了。
而且,他死的第二天,我去看了那棵树,它开花了,很美,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美。这是它的命数,我瞧它是孤单的,可是它未必这么想。
但它今年开得最晚,比之前都晚。
第二年,那棵桃树迟迟没有开花。它再也不会开花了,许是死了吧。就像小姐、张谷和沈居恩一样。
我也会死,在我死前,我每年都会来看看这棵桃树,我也会尽力服侍好夫人。这棵树和夫人都会让我想到小姐。我自已也是,我每次感到自已有好好活着,就会想到小姐。
所以,我该怨谁呢?
好麻烦的问题啊,我最听小姐的话了,可是这一次我怎么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