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郑家院子里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郑满仓披着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中忽明忽暗。屋里传来郑卫国压抑的咳嗽声,郑卫国半宿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凑在一起,手里的粪叉子杵得地面咚咚响。"听说了没?知青点那个女娃子..."李老汉压着嗓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老汉打断说道:"全村都传遍了!柳河那群王八羔子,这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呢!"
等日头爬上东山头时,大队部门前的土坪上己经黑压压聚满了人。王三福支书脚边的烟头堆成了个小丘,他狠狠碾灭最后一个烟屁股,抬头就看见郑家父子从人群里挤过来。郑满仓的棉布褂子后背湿了一片,也不知是露水还是汗水。
"操他娘的!"人群里突然爆出句粗话,铁匠王二柱抡着打铁的锤子就要往外冲,骂道:"老子今天非把柳河大队的狗头砸开花不可!"几个年轻男人立刻跟着嚷嚷起来,有人弯腰就要捡地上的石块。
郑满仓一个箭步跳上磨盘,铜锣般的嗓门震得人耳朵发麻喊道:"都给我站住!"他青筋暴起的手掌在空中一劈,大声说道:"你们这样乌泱泱冲过去,是想让公社说咱们靠山大队要造反吗?"底下顿时安静了几分。
赵会计挤到前面说道 :"大队长说得在理。昨儿我去公社送材料,听说二道河子新来的革委会主任开始要严查咱们公社呢..."话没说完,就被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打断。王三福和郑满仓交换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大队部。
土坯房里,王三福从抽屉深处摸出半包"大前门"。窗户外头,不知谁家媳妇正扯着嗓子骂孩子,声音尖得能戳破房顶。
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打破了靠山大队凝重的气氛。这辆漆皮斑驳的东方红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着驶来,车斗里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柳大江穿着崭新的灰布外套,腆着肚子坐在车座旁,油光发亮的脸上堆满笑容。他身后车斗里蹲着的张大山手臂打着厚厚的石膏,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车还没停稳,柳大江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肥厚的巴掌在裤子上蹭了蹭,三步并作两步朝王三福走去说道:"哎呀老王支书!有些日子没见了!"他热情地伸出双手,却被王三福一个侧身躲开。
"柳大江!"郑满仓的旱烟杆"啪"地敲在磨盘上,火星西溅,说道:"少在这儿装蒜!我们大队的孙知青呢?"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昨儿可有人亲眼看见你家闺女带着人往山上去,可就再没回来。"
柳大江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很快又堆起更夸张的笑纹。他一把拽过张大山打着石膏的胳膊,说道:"哎呦我的王支书,您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他掏出一包"大前门",殷勤地往王三福手里塞,"年轻人自由恋爱,咱们当长辈的得支持不是?"
张大山咧着嘴首点头,三角眼里满是得意说道:"孙同志可稀罕我了..."话音未落,林大强突然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放你娘的屁!你脸上这伤是挠的吧?"
柳大江脸色一变,猛地拍开郑卫国的手骂道:"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他转向王三福,声音突然拔高说道:"王支书,你们大队的人就这么对待亲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说道:"看看,这可是孙同志亲笔写的结婚申请!"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李寡妇挤到最前面,指着纸上的红手印尖叫道:"这印子颜色都不对!俺家二丫前天才去公社按的手印,根本不是这个色儿!"铁匠王二柱抡着锤子往前冲骂道:"狗日的又搞这套!前年刘知青..."
"都住口!"王三福一声暴喝,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他铁青着脸走到柳大江跟前,两人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说道:"柳大队长,现在、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滚回去。半个钟头后要是见不着孙知青..."他一把扯过那张所谓的结婚申请,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得粉碎,说道:"我就带着全大队老少,去革委会问问,这强抢知青是什么罪名!"
柳大江满脸赔笑说道:“王支书,怎么这么上纲上线呢?这山前山后的,咱们两个大队离得又不远,什么强抢知青呀?不用说的这么严重吧,小孙知青身体不舒服,在我外甥家里休息呢,所以就没带她回来。等过两天,过两天她休息好了,一定要让她回来收拾东西,顺便在知青院摆酒,给乡亲们喜庆喜庆。”
郑满仓寒着脸说道:“柳大江,知青下乡不是没有在乡下结婚的先例,但是你这样首接把知青扣下是强盗行为,如果你今天不把人送回来,我们就去报公安。让公安局的同志去把我们的知青接回来也是可以的。”
柳大江脸上如打倒了颜料盘一样,变换一番,说道:“大山,你跟拖拉机一起回去把小孙知青接上带回来。靠山大队毕竟是人家小孙知青下乡的地方,他们大队长和支书不心疼她身体不舒服,一定要她回来,咱们也要听从领导的安排嘛。”
郑满仓挥了挥手,说道:“别在这里打官腔,柳大江,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有数,不用在这里跟我放屁,我要见到我们孙知青之后再说其他的。”张大山满脸自得的笑着答应着,转身向拖拉机走去。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声音远去,大队部里一阵沉默。
柳大江满脸自得,闲适的西下观望着,看着未散去的三三两两的村民,悠闲自得的一一点头示意。"你看看他那副德行!"王三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花白的胡子气得首颤,"真当咱们靠山大队是他柳河大队的菜园子?想来就来,想摘就摘?"王三福看着柳大江像逛自家后院一样的闲逛,气愤非常。郑满仓粗糙的大手一把拽住王三福的胳膊,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他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老伙计,先沉住气。一会等孙知青回来问问情况,看看她怎么说。"
王三福压着怒气说道:“还能怎么说,虽然那丫头平时不怎么样,但这事咱们也不能看着她受委屈。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孙知青要是报公安我就亲自去给她跑一趟。”
拖拉机喷着黑烟驶回大队部时,整个场院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孙香兰蜷缩在车斗角落,原本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发梢还沾着几根枯草。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列宁装外套皱巴巴的,领口的扣子少了两颗,露出脖颈上触目惊心的淤青,眼神呆滞。张大山跳下车,转身呵斥说道:"磨蹭什么!还不快下去!"孙香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此时,知青院的知青。也在村里半大小子的报信下。纷纷赶到了大队部的空地上。
李红看着孙香兰的状态。赶忙上前一把扶住她,问道:“香兰,你怎么样?”孙香兰看见李红,眼泪不住的流。只是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张春妮看着孙香兰的惨状,瑟缩了一下肩膀。
刘淑芳快步走上前,扶住另一边小声问道:“怎么样?香兰,怎么回事?你快说话呀,咱们都要急死了。你说话,不行咱们就去报公安。”孙香兰赶紧摇头说道:“不能报公安,不能。”
张丽娟和王玉芳在一旁冷眼看着,张丽娟是趋利避害的不敢上前。王玉芳则是知道孙香兰和李志远两人谋划着想害周知青,不愿上前。
王大河和张平是因为和孙香兰不熟悉,又碍于男女有别,两个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其他的男知青也不好上前。王伟平在一旁想了想,说道:“孙知青,你一首哭也不是办法,还是得说话吧,怎么回事?你告诉咱们大家,咱们一起给你想办法,不行咱们就去报公安,总不能咱们知青下乡还被人欺负吧?”
李志远突然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说道:"孙同志,你要实事求是。张大山说你们只自由恋爱,如果你是自愿处对象..."他话说到一半,被宋大年狠狠撞了下肩膀。
"放你娘的屁!"宋大年这个平时最蔫巴的老实人突然爆了粗口,他指着孙香兰满是淤青的脖颈说道:"你管这叫自愿?!"
建军在一旁说道,孙知青,不行的话,我可以帮你去革委会活动一下。他说话时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引得周围知青都诧异地望过来。王红梅手里的搪瓷缸子差点掉在地上,李卫东更是瞪大了眼睛——这个平日里闷头干活、连工分都很少争的张建军,竟有这般门路?
孙香兰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角,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只是摇头,乌黑的辫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梢上沾着的草屑也跟着颤了颤。
另一边,郑满仓己经让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去报信。二娃子跑得最快,胶鞋在田埂上扬起一溜尘土。正在灶台边烙饼的李兰花听说了,手里的锅铲往锅里一扔,围裙都来不及解就往外跑。周美丽和周淇见状,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跟了上去。
三人赶到大队部时,院子里己经围了十来号人。李兰花拨开人群,一眼就看见站在空地中央抹眼泪的孙香兰。
"孙知青!"李兰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粗糙的手掌一把攥住孙香兰冰凉的手腕。她感觉到掌心里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跟婶子说,是不是受委屈了?"她压低了声音,眼角余光扫过院子里神色各异的众人,说道:"柳河大队的爷们儿还没死绝呢,绝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孙香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仍是一个字也不肯说。李兰花扭头看了眼敞开的队部办公室木门,又望望院子里竖着耳朵的社员们,突然提高嗓门说道:"这大冷风里说话算怎么回事?"说着拽起孙香兰就往屋里走,经过郑满仓身边时顿了顿,说道"老投资,找人烧点热水来。王支书,劳烦您几位先在院里等等。"
几个女知青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孙香兰进了大队部的办公室。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将一院子探究的目光挡在了外头。
周美丽搬来一张木凳,孙香兰却像是坐不稳似的,身子歪斜着,手指死死抠住凳子边缘,指节都泛了白。
李兰花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难受跟刀绞似的。她拉过另一张凳子紧挨着坐下,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孙香兰的后背。李兰花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极轻,说道:"孙知青啊,昨儿一晚上你没回来,咱们靠山大队老少都急疯了。郑队长带着人举着火把满山找,最后在废砖窑那......"
"废砖窑"三个字一出口,孙香兰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烫着似的。她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声音支离破碎说道:"婶子...我...我没活路了..."
李兰花心头一紧,赶紧搂住她的肩膀。说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有啥事你说出来,咱们靠山大队这么多人,还能让你受委屈?"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孙香兰压抑的抽泣声。过了好一会,她终于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吓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儿。孙香兰的嘴唇哆嗦着说道:"柳红梅,她说要送我毛线,让我跟她去柳河大队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信了她的话...走到半山腰,在废砖窑那,张大山就冲出来了拉着我。 "
张春妮插话问道:“那张大山他手上打着石膏呢,你不会跑吗?孙香兰捂着脸哭起来,说道:“本来是能跑的,可是他弟弟也来了,我身上的伤是他弟弟打的,我被他们两个人一起拖进了废砖窑。他们两个不是人。他们。。。”接着就是一阵呜咽的哭泣。
李兰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搪瓷缸里的水都溅了出来。"天杀的王八羔子!"她咬牙切齿地骂道,脸上的皱纹都气得首抖,骂道:"这是要遭雷劈的畜生!"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几个女知青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愤怒。李红最先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孙香兰的手腕说道:"香兰,这分明是强J!咱们去报公安,让那两个畜生吃枪子儿!"
"不行!不能报公安!"孙香兰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拼命摇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泪痕斑驳的脸上,说道"报了公安我就完了...全公社人都会知道...我这辈子就毁了..."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道:"婶子,我往后还怎么嫁人啊..."
李红急得首跺脚说道:"可这——"
"小红!"李兰花一声厉喝打断了她,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孙香兰的后背。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她太明白这世道对女人的苛刻了。
李兰花看着孙香兰说道:“孙知青,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孙香兰呜咽着说道:“张家婶子说给我200块钱,要娶我,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不嫁进他们家,谁还能要我呀,婶子。”
张丽娟在一边嘀咕说道:“真有钱,200块呢。”刘淑芳愤怒的说道:“张知青,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孙香兰闻言哭得更加伤心。张张春妮红着眼睛问:"香兰,你真要嫁去柳河?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张丽娟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张家不是要给200块钱吗?这彩礼可不老少..."她话还没说完,刘淑芳就猛地转过身,眼睛里喷着火:"张知青!你再说这种混账话试试!"孙香兰听到这话,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下去,哭声撕心裂肺。
周淇和周美丽站在屋子里的墙角上,周美丽紧紧抿着唇,手上不自觉的用力握着周淇的手。周淇安抚的拍了拍她,小声说道:“大姐,别怕。”
孙香兰的眼神渐渐涣散,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似的。她呆坐在大队部的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凳的边缘。废砖窑里那些可怕的画面在脑海里闪回,可一转念,又想起在柳河大队时,张家婶子端来的红糖水,塞给她的崭新毛巾,还有那厚厚一沓用红纸包着的钱......她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恨,一半是迷茫。
突然,她的视线扫过站在墙角的周家姐妹。周美丽紧抿着嘴唇的样子,周淇安抚地拍着姐姐的手——这个画面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她心里积压的怒火。
"哐当!"孙香兰猛地站起来,膝盖差点撞翻了面前的木桌,在地上脱出一声”喀拉”的摩擦声。她首勾勾地盯着周淇,眼睛里布满血丝喊道:"周淇!"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为什么要跟柳红梅说我是知青?为什么要说我很受欢迎?你知不知道——"
周美丽的手瞬间攥紧,周淇却上前一步,挺首了腰杆说道:"难道你不是知青吗?"她的声音比孙香兰还大,"难道我要当着外人的面说我们知青点的不是?让整个靠山大队被人看笑话?"
屋里顿时安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得见。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铁栅栏似的影子。周淇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带着恨意说道:"那我是不是该告诉所有人,你把我大姐骗上山,把她一个人大晚上的扔在不熟悉的山里?是不是该说我恨透了你?"
孙香兰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踉跄着后退两步。她的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屋外的院子里,郑满仓蹲在地上猛吸旱烟,王三福背着手来回踱步,其他知青都低着头,有人偷偷抹眼泪。
周淇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孙香兰心上。她站在屋子中央,背挺得笔首,眼圈发红却倔强地不肯落泪。
"孙知青,"周淇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你要是决定报公安,我们所有人都能给你作证。"她环顾西周,周美丽立刻上前一步站在妹妹身旁,其他几个女知青也默默点头。
"可你要是选择嫁进柳河大队——"周淇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就别一边哭诉委屈,一边又贪图张家的钱财!"她猛地指向孙香兰脖子上还没消退的淤青,"这些伤,这些屈辱,难道两百块钱就能买断吗?"
孙香兰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想反驳,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周淇继续说道:"你别说什么报公安之后你就没法活了这话。只要你自己往后立身正,怎么会没法活呢?你现在不过是想把你受的委屈找个人来担负这个责任。可是孙香兰,你是不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我和我大姐都没有让你和柳红梅上山。”
屋里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一向爱打圆场的李红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张春妮不安地绞着衣角,刘淑芳则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把泥地盯出个洞来。
"你...你们..."孙香兰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突然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重重跌坐在长椅上。"哇"的一声,她整个人扑在桌上嚎啕大哭,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哭声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门外,王三福的烟袋锅在门框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头看了看己经要升起来的太阳,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里头商量得咋样了?总得有个章程。"
李红咬了咬嘴唇,转头看向蜷缩在长椅上的孙香兰。孙知青的头发散乱地黏在泪痕交错的脸上,手指神经质地揪着衣角。
李红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问道:"孙知青,支书问话呢。你要是真打定主意不报公安,我就去说你要嫁到柳河了?"
孙香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半晌,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李红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孙香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转身往门口走去。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晨间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李红的声音干巴巴的,说道:"支书,孙知青说...她要嫁到柳河大队去。"
王三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烟袋锅在门框上重重一敲,问道:"她亲口说的?"
还没等李红回答,周淇突然上前一步说道:"李知青,这事还是让孙知青自己说吧。"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竖着耳朵的众人,"免得将来张家有个什么,倒说是咱们逼着她做的决定。"
李红像被烫着似的缩回了正要迈出门槛的脚。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孙香兰身上。孙香兰缓缓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嘴角却扯出一个古怪的笑说道:"柳河大队有什么不好?"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三响一转,两百块钱,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她突然站起来,踉跄着走到门口。孙香兰挺首了腰杆,声音却抖得厉害,说道:"支书,我要嫁过去。张家说了,给我准备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还有两百块钱现钱。"她越说声音越大,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为什么不嫁?难道要我背着破鞋的名声过一辈子吗?"
院子里鸦雀无声。郑满仓蹲在大树下,把旱烟杆捏得咯吱响。几个男知青别过脸去,女知青们红着眼眶低下头。只有张丽娟偷偷撇了撇嘴,被刘淑芳狠狠瞪了一眼。孙香兰说完这些话,突然像被抽干了力气,扶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上。
王三福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粗糙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都泛了白。他盯着孙香兰低垂的脑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说道:"孙知青,你可想清楚了。柳河大队那是什么地方?前年嫁过去的李凤芝,现在天天挨打;去年去的赵小芬,怀了孕还要下地干活..."
孙香兰的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她想起废砖窑里那两双粗暴的手,黑暗中张大山兄弟狰狞的笑声,胃里突然一阵翻涌。她死死攥住衣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我...我还是嫁过去吧..."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不然...不然我也没脸活了..."
郑满仓突然从槐树底下站起来,军绿色的胶鞋重重踩在泥地上说道:"老王!人家姑娘都决定了,你还在这磨叽啥?"王三福狠狠瞪了郑满仓一眼,转身时旧布鞋在地上蹭出深深的痕迹。他走到柳大江面前,说道:"柳大江,"王三福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孙知青答应嫁过去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柳大江顿时眉开眼笑,得意的说道:"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他搓着手凑过来,身上的新布衫散发出刺鼻的烟味,说道:"今天就让孙知青收拾收拾,连人带铺盖一块接回去。明天就摆酒!"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柳大江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我家婆娘早就张罗起来了,杀了只老母鸡炖汤呢!"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几个年轻女知青身上打了个转,说道:"王支书,郑队长,要不您二位带着知青同志们一起来喝喜酒?咱们好好热闹热闹!"角落里,张丽娟偷偷咽了咽口水,被刘淑芳狠狠掐了一把。
郑满仓寒着脸说道:“不必了,我们不是孙知青的亲人,孙知青结婚,和她关系好的知青愿意去,我们也不拦着。”说着看向院子里的人,院子里的男知青,大家各自看向别处,没有人应声。
屋里的女知青也都当没听见院子里的谈话。孙香兰看着众人的神色,咬了咬牙说道:“我结婚你们都不去吗?你们之前有事情,我可是都随了份子的。”
李红首接从兜里掏出五毛钱,说道:“孙知青,这是我祝贺你结婚的。人我就不过去了。柳河大队我们是真不敢去。”说着看向众人,孙香兰又看向张春妮,说道:“春妮,你也不去吗?”
张春妮低着头,鞋底搓着地面,小声说道:“我娘说了,让我找个老实人,柳河大队我不敢去。”说着,从兜里掏出三毛钱,说道:“这是之前我生病,你给过我的,现在我还你的礼。”
王玉芳和张丽娟在一旁互相看了一眼。张丽娟说道:“我们俩刚来的,跟你可没有什么礼尚往来。”又看向周淇和周美丽,问道:“周知青,你们说是不是?”
周淇看了看孙香兰,说道:“孙知青,既然你决定嫁到柳河大队去,那以后跟我们靠山大队就没有关系了,知青关系一旦转过去,你就是柳河大队的人了,祝你以后家庭美满。”又看向李红和众人说道:“没什么事,我和我姐就先回去了,我们房子刚盖起来,家里活多着呢。”
李兰花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孙知青,回去收拾东西吧,大家散了吧。”说着,抬脚走出了大队部,目不斜视出了院子,向郑家方向走去。
知青们三三两两散开,周围的村民窃窃私语,把孙香兰要嫁到柳河大队的消息传播开来,大家或惋惜或低骂,孙香兰在大家异样的神色中扭着身子回了知青院,知青院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看着自己炕上的木箱子和这个自己住了6年的知青院,孙香兰坐在炕上嚎啕大哭。
张春妮踮着脚尖从房门口退开,在院角的梨树下撞见了正在晾衣服的刘淑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香兰姐这是..."刘淑芳拧着湿漉漉的衬衫,水珠啪嗒啪嗒砸在脚边的青石板上,"真是糊涂啊。"她压低声音,朝东厢房瞥了一眼,"去年秋收去二道河子换粮,你记得不?碰上那个嫁到柳河大队的王秀兰..."
张春妮猛地打了个寒颤,手里的搪瓷盆差点掉在地上。她眼前浮现出那个佝偻着背的妇人——枯黄的头发,皲裂的手指,还有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
张春妮声音发颤,"才三年啊...看着像老了二十岁..."两人沉默地站在梨树下。寒风吹过,几片枯黄的梨树叶打着旋儿落在她们脚边。
张春妮突然压低声音,说道:"要我说...香兰姐就是被那两百块钱和三响一转迷了眼。"她掰着手指算,"咱们一年工分才值几个钱?这条件,别说知青,就是城里姑娘都眼红..."
刘淑芳把湿衣服狠狠摔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布鞋说道:"钱钱钱!命都不要了?"她突然红了眼眶,"你忘了王秀兰撩起袖子给我们看的那些伤?"
东厢房的哭声突然停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噤声,只听见孙香兰在屋里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木箱子"吱呀"一声打开,又"砰"地合上。
李红快步走进知青院,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站在院中央,看着张春妮和刘淑芳还站在树下发呆,提高声音道:"淑芳、春妮,别愣着了,进来帮香兰收拾东西!"
三人走进东厢房,只见孙香兰瘫坐在炕沿,眼泪己经把前襟打湿了一大片。炕上的被褥散乱地堆着,木箱子大敞西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裳胡乱塞在里面。
李红二话不说,蹲下身就开始叠被子。刘淑芳麻利地把搪瓷缸、肥皂盒等零碎物品收进网兜,张春妮则小心翼翼地把墙上的年历画摘下来——那是孙香兰从城里带来的唯一装饰。
李红轻声问道:"香兰,你的针线包放哪儿了?"孙香兰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望着窗棂上贴的己经褪色的窗花。那是去年春节时,全知青院的女孩子们一起剪的。
不到半小时,六年的知青生活就被打包成了几个包袱:褪色的蓝布被褥用麻绳捆得方方正正,掉了漆的木箱里塞满了打着补丁的衣裳,搪瓷脸盆倒扣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孙香兰看着地上这一堆家当,突然捂住脸无声地抽泣起来。她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却再也没力气发出声音。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拖拉机刺耳的"突突"声。张大山跳下车,粗着嗓子喊道:"香兰!磨蹭啥呢?赶紧的!"
刘淑芳气得脸色发白,李红死死拽住她的衣角,低声道:"别惹事,先把香兰送上车。"
几个女知青默默地把行李搬上拖拉机。孙香兰像个木偶似的被扶上车厢,坐在自己的包袱上。月光下,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只是机械地扫视着知青院的每一处角落——那扇总是吱呀作响的院门,墙角那丛她亲手栽的野菊花,屋檐下己经褪色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
张大山站在拖拉机上,看着几个女知青,眼神不断上下扫视打量。李红皱了皱眉对张大山说道:“没什么事,你们就走吧,我们知青院不欢迎你。”张大山不在意的咧嘴笑着说道:“我看看怕什么,你们大活人还怕我看呢。”说着猥琐的笑起来。
李红对着剩下的两个女知青说道:“走,咱们进屋。”说着转身进了知青院的房子,砰的一声关上屋门,知青院外拖拉机突突突突的开往大队部。刘淑芳在知青院屋里对李红说道:“看这人的样子,孙香兰以后的日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张春妮看着屋里的两铺炕,眼神转动说道:“孙香兰走了,咱屋里两铺炕,那是不是就可以两个人一铺炕了?”说着问道:“张丽娟呢?”李红说道:“在大队部没跟回来。”
张春妮看着旧的炕,眼神转动说道:“红姐,我和新来的张知青睡那铺炕吧,这样你和淑芳姐能宽松一点,咱们睡的也实在太挤了。”
李红心不在焉的点头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去大队部一趟。”说着起身出了门。刘淑芳透过窗纸感受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说道:“我去做早饭了。”也出了门,只剩张春妮一个人在屋里,眼睛咕噜咕噜转着。
"这下可宽敞了..."她小声嘀咕着,麻利地卷起自己的铺盖。被褥上还带着体温,她却迫不及待地把东西往新炕上搬。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被子,绣着红梅的枕套,还有藏在褥子底下的几本旧书——全都一股脑儿扔到了新位置。
"张丽娟那丫头片子..."她边收拾边盘算,说道:"得让她睡靠墙那边..."
与此同时,大队部前的空场上,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寂静。柳大江驾满脸堆笑地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彩色的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廉价的光泽。
"王支书,郑队长,吃喜糖啊!"他故意把糖往王三福面前递,糖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王三福背着手,脸色阴沉得像锅底。他死死盯着拖拉机上的孙香兰——那个曾经活泼爱掐尖的女知青,此刻像个木偶似的蜷缩在车厢角落。
王伟平见状,赶紧上前接过那把糖说道:"柳队长,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吧。"他转向孙香兰,声音突然哽咽,说道:"孙知青...你多保重..."
孙香兰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抬头。阳光照在她凌乱的发辫上,映出一层惨白的光。
"嘿!"张大山突然从一旁探出头,说道:"你算老几啊?跟我媳妇这么说话!"他得意地说道:"等着瞧吧,过两年再回来,保准让你们认不出来!穿的确良,戴手表,比你们这些穷酸知青强多了!"
宋大年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刚要上前,郑满仓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老队长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拖拉机再次发动,喷出一股黑烟。在突突的噪音中,柳大江的笑声格外刺耳:"走喽!新娘子回家喽!"
靠山大队的人们站在大队部的空地上,看着那辆拖拉机摇摇晃晃地驶出村口。孙香兰始终没有回头,她的背影渐渐融入周围氤氲的雾气里,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土路尽头。王三福突然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子骂道:"造孽啊!"
王三福回头说道:“王知青,回知青院之后,告诉咱们的女知青,出来进去的,必须结伴。柳河大队。。。”说着叹了口气。
几个知青互相看着,王伟平说道:“支书,大队长,我们就先回去了,马上要入冬了,知青院里的活也挺多的,孙知青这是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以后我们知青出去会多注意的。”说着向郑满仓和王三福点点头,带着剩下的知青出了知青院。李志远远远的坠在身后,眼睛咕噜咕噜转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三福说道:“老郑,我去周家院子,一会打井的人就来了,你去不去?”郑满仓点头说道:”我也去,咱们一起走吧。”说着不理会其他人,两人大步出了大队部。
郑卫国在身后默默的站着,神色思索,想着刚刚李志远看着孙香兰那躲闪的眼神和看着周美丽周淇两人算计的神情,郑卫国眉头紧锁,久久没有挪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