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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销社的煤油灯把货架熏出条条油痕，像晒谷场粮囤的霉斑，钱建国坐在柜台后打算盘，黑檀珠子撞得“啪啪”响，声儿跟量斗砸麦堆似的。
钱浩盯着他爹把“进粮”和“出粮”两栏数记混，蓝线红线在账簿上绞成麻花，活脱脱西仓那捆沤烂的麻绳。
“爹，该把陈粮折价记损耗。”钱浩抽出钢笔，“按每石……”
“折个屁！”算盘“咣”地砸在玻璃柜上，“账平了就是理！”
最上排珠子卡在“五十八石西斗”，跟粮站墙上新刷的收储量严丝合缝。钱建国布满老茧的手抖得厉害，震得柜台缝里的陈年麦粒簌簌往下掉。
后半夜查账，钱浩摸到账簿夹层有硬物，褪了色的钢笔字条上写着：“黄疸指数+++，建议穿刺验肝”，落款是县医院张主任——正是上个月给西仓验粮的质检员。
“这啥？”钱建国凑过来，呼出的气带着铁锈味。
“粮检报告。”钱浩指腹着“+++”符号，三个加号像三座压弯的粮囤。
“胡吣！”钱建国抢过字条，“这是李站长写的收粮单！”他把纸片凑近煤油灯，褪色的字迹突然洇成蓝墨水：“今收到钱建国献血六百毫升，兑早稻十八石。”
钱浩胃里翻起酸水，他爹的血，早被量斗量成了公粮。
天擦亮时李站长踹门进来，满身苞谷酒气：“账差三石六斗八升！”
钱建国的手指在算盘上打滑：“不……不能啊……”
“不能？”李站长獠牙似的金牙反着光，“你那献血证……”他突然卡住，瞅见钱浩阴着脸站在阴影里。
钱浩抓过算盘，珠子按粮堆容积公式拨动，祖暅原理在算珠间滚过，硬生生轧平了缺口。
“这……这啥妖法？”
“新式堆粮法。”钱浩盯着他，“拿命堆的。”
算盘梁“咔”地裂了道缝，跟西仓承重梁的断口分毫不差，钱建国摸着豁口，指头沾上暗红漆，和粮囤火场捡回的焦木一个色。
“这算盘……”他嗓子眼像堵着麦糠，“是你爷烧仓那晚抢出来的。”
钱浩数着裂缝里的年轮：“烧过几回？”
“三回……不，五回……”钱建国眼神发首，“账本烧了又补，补了又烧……”
煤油灯爆了个灯花，裂缝渗出蓝矾水，在木纹上凝出“1984.7.29”——正是晒谷场石碾开裂的日子。
平完账的鸡鸣时分，钱建国从柜台底掏出个铁盒，盒里的粮票粘着血痂，“光荣献血”奖状背面用紫药水批注：“血色素六克八，禁再献”。
“爹，这……”
钱建国突然咳出带蓝沫的血，指节粗大的手慌忙抹铁盒，反倒把血迹抹成个腹水诊断图，肚皮肿得透亮，跟沤烂的麦包一样。
“不碍事……”他把铁盒塞回暗格，“账平就成……”
钱浩望向窗外，芦花鸡正啄食散落的算盘珠，珠面刻着“腹围三尺二”，和他爹昨晚肿起的肚子对得上数。
临走发现账簿缺了页，残存的纸茬对着灯看，显出粮债展期协议的红手印，钱建国在柜台后喃喃：“要落雨了……”
“啊？”
“暴雨。”他枯枝似的手指停在算盘某处，“该交秋粮了。”
钱浩低头，剩下的珠子排成“十六”——正是晒谷场粮囤的总数。远处闷雷滚过，雨点砸在瓦片上，声儿跟七六年粮仓着火时，量斗砸地的动静一个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