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的鞭炮声在青山村此起彼伏地响着。张晓云把最后一摞作业本批改完,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教室里己经空无一人,窗外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老师,还没走啊?"校长探头进来,"明天就放寒假了,早点回去准备过年吧。"
张晓云笑着应了声,把办公桌抽屉里的工资信封小心地放进棉袄内兜。这是她当老师以来的第一笔年终奖金,虽然只有二十块钱,但捏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校门口,几个村里的姑娘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看见张晓云出来,春桃立刻挥手:"晓云姐,快来看!"
张晓云走近,看见春桃手里拿着一本皱巴巴的《大众电影》,封面上一个烫着卷发的女明星穿着条喇叭裤,摆出时髦的姿势。
"我托县城的表哥买的,"春桃得意地指着杂志,"今年过年我一定要买条这样的喇叭裤!"
"喇叭裤都过时啦!"堂姐张丽撇着嘴插话,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红色呢子外套,显然是刚买的,"现在城里都流行牛仔裤了,紧身的那种,配上高跟鞋才叫时髦呢!"
几个姑娘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张晓云站在一旁,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兜里的工资信封。她原本打算给弟弟小松买件棉袄,给妹妹小梅买条新裙子,自己那件蓝布棉袄虽然旧了点,但拆洗拆洗还能再穿一年。
"晓云姐,你准备买什么呀?"春桃突然问道。
张晓云笑了笑:"我还没想好呢,可能......"
"她呀,肯定又想着给弟弟妹妹买,"张丽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嘲讽,"自己穿得像个村姑似的,还当老师呢。"
张晓云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自从有了自行车,堂姐对她的态度越发尖酸。她刚想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
"晓云!"
她转身,看见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车把上挂着个布袋子,看样子是刚从集市回来。
"爸,您怎么来了?"
父亲走近,看了眼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对张晓云说:"明天集上人多,今天先跟我去把年货买了。"说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给她,"顺便给你自己买身新衣裳。"
张晓云愣住了:"爸,我不用......"
"什么不用,"父亲皱眉,"这么大的姑娘了,过年连件新衣服都没有,像什么话。"他看了眼张丽身上的红呢子外套,又补充道,"买件好看的,别心疼钱。"
张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张晓云捏着父亲给的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自从买了自行车后,父亲对她的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有时甚至会问她学校里的事,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谢谢爸。"她小声说。
父亲摆摆手:"我去买肉,你自己逛,天黑前到老槐树下等我。"说完骑上车子走了。
张丽哼了一声:"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叔居然舍得给你买新衣服了。"
张晓云没理她,转向春桃和其他几个姑娘:"咱们一起去逛逛?"
春桃立刻挽住她的胳膊:"走!我知道有家店的裤子可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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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集市比往常热闹许多。临近年关,卖年货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吆喝声此起彼伏。卖衣服的区域搭着简易的棚子,花花绿绿的布料挂满了架子,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挤在摊位前挑挑拣拣。
"这件怎么样?"春桃拿起一件大红色的确良衬衫在自己身上比划。
"太艳了,"另一个姑娘秀兰说,"我觉得那件米黄色的好看。"
张晓云的目光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吸引。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布料厚实,裤脚处还绣着小小的花纹。想象着自己穿上它的样子,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想试试吗?"老板娘热情地问,"这可是广州来的货,全县城就我这一家有!"
张晓云看了眼价签——十五元。她咬了咬嘴唇,这相当于她小半个月的工资了。
"晓云姐,试试嘛!"春桃怂恿道,"你腿长,穿牛仔裤肯定好看!"
在众人的起哄下,张晓云红着脸接过裤子,钻进简陋的试衣间。当她穿着牛仔裤走出来时,姑娘们发出一阵惊叹。
"太好看了!"
"这裤子就像给你量身定做的!"
"买了吧晓云姐!"
张晓云对着模糊的镜子照了照,确实比穿肥大的棉裤精神多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下来。父亲难得让她买新衣服,她不想辜负这份心意。
付完钱,她把换下来的旧裤子塞进布袋,心情愉悦地跟着姑娘们继续逛。路过一个卖童装的摊位时,她看中了一件印着小汽车的棉袄和一条粉红色的灯芯绒裙子,正好给弟弟妹妹。
"晓云姐,你对自己弟弟妹妹可真好。"秀兰羡慕地说。
张晓云笑了笑:"他俩一年到头也难得买件新衣服。"
正当她们准备去下一个摊位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站住!"
张晓云回头,看见刚才买牛仔裤的那家店老板娘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春桃的胳膊:"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春桃吓得脸色煞白:"我、我没偷东西......"
"没偷?"老板娘厉声道,"我明明看见你们几个在我店里鬼鬼祟祟的,刚才清点少了三条裤子!不是你们偷的是谁偷的?"
周围的摊主和顾客立刻围了上来,指指点点。张晓云感到一阵眩晕,手心沁出了冷汗。
"我们没偷东西,"她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抖,"我们付过钱了,你看,裤子还在我袋子里......"
"谁信啊!"老板娘一把夺过她的布袋,粗暴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新买的牛仔裤、给弟弟妹妹买的衣服、钱包、手帕散落一地。
"这是我的!"张晓云蹲下去想捡,却被老板娘一脚踩住牛仔裤。
"这明明是我店里的货!你们这些乡下丫头,没钱买就偷是吧?"老板娘扯着嗓子喊,"来人啊,抓小偷啦!"
张丽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前面,阴阳怪气地说:"二叔要是知道你在外面偷东西,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呢。"
张晓云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我们根本没偷!"
老板娘一把揪住春桃的衣领:"不承认是吧?我这就搜身!"说着就要去扯春桃的衣服。
"住手!"张晓云冲上去推开老板娘,"你没权利这样!"
老板娘一个踉跄,顿时恼羞成怒:"好啊,还敢动手!"她扭头朝后面喊,"大哥!有人偷东西还打人!"
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立刻从隔壁摊位冲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青年。男人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离他最近的秀兰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秀兰被打得踉跄几步,撞在旁边的摊位上,额头磕在木架子上,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秀兰!"张晓云尖叫一声,扑过去扶住她。秀兰己经失去了意识,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杀人啦!"春桃吓得大哭起来。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喊着要报警,有人往后退。那个打人的男人也有些慌了,但老板娘却不依不饶:"活该!谁让你们偷东西!"
张晓云颤抖着手用手帕按住秀兰的伤口,抬头怒视着老板娘:"你凭什么冤枉人?我们要报警!"
"报啊!"老板娘叉着腰,"看警察来了抓谁!"
正当场面一片混乱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怎么回事?"
张晓云抬头,顿时如遭雷击——站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周志远!
他比上次见面时黑了不少,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眉头紧锁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当他的目光落在张晓云脸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眼前的混乱所掩盖。
"志远哥......"张晓云喃喃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志远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秀兰的情况,然后站起来面对那个打人的男人:"你打的?"
男人被他凌厉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但嘴上还硬:"这几个丫头偷东西......"
"偷什么了?有证据吗?"周志远的声音不大,却充满威慑力。
老板娘插嘴:"我店里少了三条裤子,不是她们偷的是谁偷的?"
周志远冷笑一声:"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他指向摊位后面一个鬼鬼祟祟正准备溜走的瘦小男子,"那个人怀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陌生男子腋下夹着几件衣服,正想趁乱逃走。
"抓住他!"有人喊道。
几个热心的围观群众立刻拦住了那个男子。一番拉扯后,三条崭新的裤子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正是老板娘声称丢失的那几款。
人群哗然。老板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周志远冷冷地看着她:"现在,你是不是该向这些姑娘道歉?还有,"他指着昏迷不醒的秀兰,"医药费、营养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老板娘还想狡辩,但周围群众的指责声己经淹没了她。有人跑去叫了救护车,有人主动提出要作证。那个打人的男人见势不妙,早溜得无影无踪。
周志远脱下外套盖在秀兰身上,然后转向张晓云,声音柔和下来:"你没事吧?"
张晓云摇摇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会在集市上?海南的工作怎么样?但此刻,她只能哽咽着说出一句:"谢谢你......"
周志远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眼神温柔:"我回来了,晓云。这次回来,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张晓云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寒冬腊月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