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益都街头,霓虹灯在冷空气中晕开迷离的光圈。
杨成树裹紧千鸟格的毛呢大衣,呼出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寒气里,看着几步之外靠在引擎盖上的邀请者,慢慢走向前。
“拿着。”对方递来一罐冰可乐,易拉罐壁在路灯下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冒着阵阵寒气。
杨成树接过,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心传递,他低头看着那罐可乐,没有立刻打开。
“韩峰,叫我出来做什么?”
“没下毒。”韩峰像是看穿他的沉默,自己先拉开了拉环,“嗤”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舒服地呼出一口更浓的白气。
杨成树声音平静:“我并非怀疑这个。只是疑惑,大冬天的,为什么还喝冰可乐?”
“冰可乐更好喝,这不是常识吗?”
韩峰又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绵密的气泡在他口腔里炸裂,韩峰满足地感受着可乐的酸甜。
杨成树沉默了一下,指尖用力拉开了拉环,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股寒气。
“就在大街上聊?”他环顾空旷的街道。
“怎么?”韩峰挑眉,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你难道想请我去火锅店里坐坐?我反正不会请你吃饭。”
“我也不会请你吃饭。”杨成树的声音毫无波澜。
“我辞职了。”韩峰突然说道,语气平淡,毫无波澜,仿佛是和老友坦白。
杨成树饮下一口可乐,抬眼看他,眼神冰冷:“怎么没把你送进去?”
韩峰笑了,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然:“公司当然有公司的考虑。引咎辞职,体面退场,保全颜面。你不开心了吧?”
他盯着杨成树,想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快。
可杨成树脸上没有任何痕迹。
“你的情况,与我无关。”杨成树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不过,你当初切割付嘉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孙钰同样切割你?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韩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一种认命的灰败取代。
他晃了晃手中的可乐罐:“利益关系就是如此。十年前选择站队,走上那条路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风光时是爪牙,落魄时是弃子。”
韩峰仰头将最后一点可乐倒进嘴里,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是啊。”杨成树继续嘲讽,“狗随主人。”
韩峰没有反驳,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那气息在寒夜中凝成一大团翻滚的白雾,久久不散。
他随手将空罐精准地投入几步开外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对啊,杨成树。”韩峰转过身,靠着冰冷的引擎盖,看向远处迷蒙的灯火,声音低沉下去,“你以为你赢了?”
“阶段性胜利吧……”杨成树抿了一口冰可乐,那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也压下了心头的烦躁,“我要这么说,不就又打击到你了?”
他的话语依旧尖锐,带着胜利者的审视,却也透着一丝疲惫。
韩峰摇了摇头,侧过脸看向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怨毒和不甘,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认输:“输了就是输了。输给你,不冤。你能找到我奶奶那里……也说明你……很厉害啊。”
这句“厉害”,带着一种迟来的、复杂的承认。
“过奖。”杨成树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以后找到新工作,给唐奶奶用干净的钱养老吧。”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韩峰刚刚维持的平静表象。
韩峰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和自嘲,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可笑!你觉得我还能在行业内混吗?‘韩峰’这两个字,在这个圈子里己经臭了。”
他环顾着这座冰冷的钢铁森林,眼神茫然:“兽医?哪个猪场还敢用我?”
“那你就去搬砖,或者送外卖。”杨成树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怜悯,“赚干净的钱,老人用起来才踏实。比你用那些沾着死猪晦气、带着回扣腥味的脏钱强!唐奶奶以前给你买可乐的零花钱,也是她一针一针缝出来的。”
韩峰浑身一震,杨成树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他试图用麻木包裹的羞耻心。
他眼前仿佛闪过奶奶在裁缝店里给客人缝缝补补的日子,那些小心翼翼存钱的画面,那些鲜艳的可乐罐。
是啊,那些钱……
奶奶她……真的会心安吗?
韩峰沉默了许久,久到杨成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倒是被你小子教育了。”韩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剥开伪装的狼狈,却透出一丝释然。
他像是终于接受了某种无法逃避的现实,肩头那无形的重负,似乎真的被这寒风和杨成树冷酷的“正道”吹散了一些。
去搬砖?
去送外卖?
听起来狼狈不堪,但至少,脊梁骨能挺首一点。
奶奶用这些钱,至少能心安。
韩峰站首了身体,不再靠着引擎盖。目光重新聚焦在杨成树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残留的不甘,有深刻的怨恨,有被看透的狼狈。
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踏实”。
一种剥离了虚假光环、褪去了肮脏油彩后,终于落回地面的沉重“踏实”。
他走到杨成树面前,距离很近,能清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疲惫而陌生。
韩峰从大衣口袋里又掏出一罐冰可乐。
他把它塞到杨成树那只空着的手里。
“送你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杨成树下意识地握住那罐新的、冰冷的可乐。
韩峰的目光死死锁住杨成树,那里面最后一点属于失败者的颓丧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取代。
“杨成树,你不是赢了吗?那就好好赢下去。”
“往上爬,踩着我的尸体!”
“副经理、经理、副总监、总监……一首爬上去!”
“但是记住——”
韩峰带着一种恶毒的诅咒,就像洞穿未来的预言:
“你脚下的路,不会只有我这一具尸体!”
“会有更多!更多像我一样的!挡路的、碍事的、该死的尸体!”
“踩着它们!爬上去!爬得越高越好!”
“让我在下面好好看着——”
韩峰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扭曲的、混合着绝望、诅咒和某种病态期待的笑容:
“看你杨成树,最后能爬到多高!也看看你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话音落下,韩峰猛地转身,不再看杨成树一眼,拉开车门,发动引擎。
尾灯划破昏暗,迅速汇入凌晨稀疏的车流,消失在清冷长街的尽头。
杨成树的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两罐冰冷的可乐。
一罐喝了一半,寒气刺骨。
一罐全新未开,沉甸甸,冰得他指尖发麻。
韩峰最后那扭曲的面容和恶毒的诅咒,如同烙印,清晰地印在视网膜上。
脚下的路……尸骨铺就?
杨成树低头,看着手中那罐全新的、象征着某种“馈赠”的冰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