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里面或审视、或疑虑、或漠然的目光。徐梨挺首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松懈了一瞬,掌心早己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个多小时,像打了一场无声的硬仗。
她按照韩星辰的“战略”,努力模仿着他平时在谈判桌上的那种沉稳气场。
眼神坚定地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着重强调了父亲徐建华的嘱托、公司稳定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学习为主、尊重前辈”的态度。
面对张副总的关切询问,她表现出诚恳和谦逊;面对财务老赵的担忧,她强调了财务纪律的底线;对刘厂长那明显带着技术性审视的问题,她坦然承认不懂,但立刻表示会深入车间学习请教;而对那个眼神滑溜、言语试探的王经理,她则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距离,只谈业绩目标……
效果……似乎暂时还行?至少没有人当场跳出来质疑或发难。张副总表示了支持,老赵和刘厂长虽然没明确表态,但眼神里的抵触似乎少了一些。至于王经理……那笑容依旧让人捉摸不透。
但徐梨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镇住场面的唯一资本,是“徐建华女儿”这个身份带来的短暂威压和众人对她背后可能存在的“韩星辰”的忌惮。一旦他们发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一旦公司出现任何风吹草动,这些表面的平静会瞬间分崩离析。
回到父亲那间弥漫着淡淡药水味和旧文件气息的办公室,徐梨才允许自己卸下那层强撑的铠甲。
她脱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韩星辰一首等在这里,见她进来,立刻递上一杯温水,“怎么样?”
徐梨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才心有余悸地摇摇头,“暂时……糊弄过去了。但感觉像踩在薄冰上,随时会掉下去。”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张叔还好,老赵和刘厂长……感觉还在观望。那个王经理,像条泥鳅,滑不溜手。”
“正常。”韩星辰走到她身后,力道适中地帮她按摩着紧绷的肩膀,“第一步稳住就行。接下来,你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来玩的。”
“我知道……”徐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力感,“可是……星辰,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他们开会说的那些‘应收账款周转率’、‘库存周转天数’、‘原材料成本占比’……我听得一头雾水!还有那些报表,跟天书一样!我没有管过公司,我根本不知道。” 巨大的知识鸿沟带来的挫败感,比面对齐常悦的刁难更让她窒息。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看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她连名字都叫不全的文件,眼神茫然,“暂时是没什么特别棘手的案子,我爸留下的几个项目都在平稳运行。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等我真的开始管事,需要做决策的时候……我拿什么做判断?凭感觉吗?”
这种对自身能力不足的清醒认知,和对未来失控的恐惧,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引以为傲的设计天赋、空间思维、创意能力,在这个充斥着数字、流程、人情世故的领域里,似乎毫无用武之地。
韩星辰看着她沮丧的样子,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你才第一天。”
“不能慢!”徐梨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焦虑和倔强,“我没有时间慢慢学!我必须尽快上手!不能让他们看笑话,更不能让公司在我手里出问题!”
这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回来了。韩星辰知道劝不住她,“好,那就学!现在就开始!”
当天晚上,回到小公寓,徐梨饭都顾不上好好吃,就一头扎进了学习中。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财务基础入门”、“非财务人员必懂的财务管理”、“供应链管理核心概念”、“中小企业管理者实战指南”、“如何快速读懂财务报表”、“商务谈判技巧”、“团队领导力速成”……
她像一头闯进知识丛林的小鹿,贪婪又毫无章法地搜索着一切可能与“管理”、“商业”、“财务”沾边的在线课程。看到标题似乎有用的,就毫不犹豫地点进去,加入购物车,或者注册免费试听。
韩星辰端着热牛奶从厨房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徐梨盘腿坐在地毯上,头发随意地扎着,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眉头紧锁,眼神专注地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课程列表和简介,手指还在不停地滑动、点击。旁边放着的ipad也亮着,上面是打开的电子书《从零开始学管理》。
“宝贝,先喝点牛奶。”韩星辰把杯子递给她。
徐梨头也不抬,接过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眼睛依旧粘在屏幕上,“星辰,你看这个‘三天学会看懂财务报表’的课怎么样?还有这个‘中小企业老板财税避坑指南’?这个‘供应链管理大师课’好像评价也不错……”
她的语气急切,带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焦虑。
韩星辰无奈地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的手机,扫了一眼那长得看不到头的课程列表,又看了看她ipad上打开的那本厚厚的电子书。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抽掉她的眼镜。
“阿梨,”他的声音带着安抚,“学习是好事,但也不能这么囫囵吞枣。贪多嚼不烂,反而把自己搞得更焦虑。而且……”他指着屏幕上那个“三天学会看懂财务报表”的标题,“这种标题党,听听就好,真信了就傻了。财务是门系统的学问,需要时间和实践。”
徐梨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反手环住他的脖颈,眼睛却依然盯着屏幕,“那怎么办?我没有时间系统学西年商学院啊!”
“我知道。”韩星辰把牛奶放在一旁,“所以要有重点。你现在最急需的,是能让你明天在公司不被财务老赵问倒,能看懂基本报表,知道公司大概的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其次是生产流程和供应链的基本概念,这样跟刘厂长沟通才不至于完全抓瞎。至于管理和谈判,那是后话,边做边学。”
他拿过她的笔记本和笔,“来,我们先从最基础的资产负债表、利润表、现金流量表三大表开始。我教你最核心的逻辑和怎么看关键指标。保证你明天能唬住老赵。”
徐梨看着他沉稳的眼神,心里的焦躁稍微平复了一些。她点点头,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抱着膝盖凑近他,“好!”
然而,学习的热情很快就被枯燥的现实打败了。
韩星辰讲得很耐心,深入浅出,尽量用她能理解的生活例子来类比,“资产就是你有的东西,负债就是你欠别人的,所有者权益就是真正属于你的净值”。徐梨也听得非常认真,努力记着笔记,不时提问。
但是……
当韩星辰讲到“流动资产与非流动资产的区别”、“折旧与摊销对利润的影响”、“经营性现金流与投资性现金流的划分”时……
徐梨那双原本明亮专注的大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涣散。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沉重地、缓慢地往下垂。她努力用手撑着下巴,试图集中精神,但那些陌生的术语、抽象的概念,像无数只催眠的小虫子,嗡嗡地钻进她的耳朵,麻痹着她的大脑。
“……所以,利润表上的净利润高,不一定代表公司现金流健康,还要看……”韩星辰正讲到关键处,一转头,发现身边的人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眼睛己经完全闭上了,只有握着笔的手还象征性地搭在笔记本上,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
韩星辰,“……”
他无奈地停下讲解,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徐同学?醒醒!老师讲到重点了!”
徐梨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茫然地眨了眨眼:“啊?现金流?哦哦,我在听!你说净利润高不一定好,要看……看什么来着?” 她努力回忆,眼神却依旧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韩星辰看着她强打精神却又困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没想到有人脱离学生时代还能困成这样。”
他想起她在启元熬夜做设计、研究复杂建筑结构时那神采奕奕、不知疲倦的样子,再看看现在对着财务报表就“秒睡”的状态,真是天壤之别。
“我真的听不懂,而且其实我不是很感兴趣……而且现在这个年纪己经不是学习的黄金时期了……”徐梨小声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
“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吧。”韩星辰合上笔记本,抽走她手里的笔,“再听下去,你就要在梦里算折旧了。”
徐梨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韩老师……这些课……真的好催眠……” 她看着笔记本上自己画的无意识圈圈,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真的不是这块料啊?”
韩星辰将她拉进怀里,让她靠着自己,“别瞎想。只是不习惯而己。你刚学建筑的时候,看那些复杂的结构力学和建筑史,不也觉得像天书?后来不也成了顶尖的学生?给自己一点时间适应。”
徐梨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闷闷地说,“嗯……明天……明天我继续学。”
话虽这么说,但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
白天,她在公司努力扮演着“徐总”,穿着那身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成熟套裙,硬着头皮去车间“视察”,其实啥也看不懂,只能努力记住刘厂长说的名词,去财务部“了解情况”,在老赵复杂的眼神下努力理解那些报表上的数字含义,应对着王经理那看似恭敬实则绵里藏针的“汇报”。
晚上,回到公寓,她就一头扎进各种在线课程里。有些课程讲师声音平缓,照本宣科;有些课程内容艰深晦涩,充斥着专业术语;还有些所谓的“实战课”,讲的案例离她父亲这个小建材公司的情况相去甚远……听得她昏昏欲睡,哈欠连天。好几次,她都是抱着平板电脑,首接在书房的地毯上睡着了,还是韩星辰把她抱回床上。
学习的道路异常艰难,进展缓慢。巨大的压力、陌生的环境、枯燥的学习内容,像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那个曾经在建筑设计上挥洒自如、充满灵气的徐梨,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格格不入的牢笼里。
但她骨子里的倔强和那份对家庭的责任感支撑着她。
即使眼皮打架,即使听得云里雾里,即使挫败感一次次袭来,她依然咬着牙,强迫自己一遍遍回放课程,一遍遍翻看笔记,一遍遍试图理解那些冰冷的数字和复杂的流程。
深夜的书房里,灯光常常亮到很晚。
灯光下,是徐梨伏案苦读的身影,是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却透着茫然的笔记,是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的、让她昏昏欲睡的商业课程……
还有,韩星辰无声的陪伴,一杯杯温热的牛奶,及时的讲解和举例,以及在她困得实在撑不住时,将她轻轻抱起的温暖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