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市中心艺术馆入口处,竖立着极其巨大的宣传立牌,广告布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上面的字体清晰可见。
【诗经楚辞·古韵·美术展】
【国际著名收藏家席老先生私藏首次展出】
美术馆18:00闭馆,最后一批游客正三三两两地从大门走出来。
许楚辞回头。
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在黄昏光辉下越发像一座从艺术馆逃出来的瓷像,白净的面容上笑容和煦温柔、一成不变。
让她想到那种在昏暗洞窟内的佛像,眉眼含笑,悲悯众人,却又阴影重重,似笑非笑,极为诡异。
一半像那个人,一半又不像。
许楚辞:“解释一下?”
席眠仰望沉在夕阳光辉中的美术馆,说:“最近外公的藏品在这办展出,我也是展览美术策划之一。”
“我说我送你回家,”许楚辞问,“你住这?”
席眠:“我睡保安室。”
他说:“离工作地点近,我更有想法。”
许楚辞不知从何吐槽。
她问:“艺术馆领导允许?”
席眠微笑:“看在我外公贡献那么多藏品的份上,相关部门允许了。”
许楚辞:“保安也没意见?”
席眠:“啊,我确实没考虑到,我会给保安大哥补偿。”
“我们还要聊别人吗,”他松开发绳,将一头柔顺乌亮的长发绑得更高一些,对许楚辞笑道,“我有想让你看的东西。”
许楚辞:“闭馆了。”
“走员工通道,我们还有时间,”席眠轻声道,“这次展出,我希望你是第一个观众。”
许楚辞:“这是逃票行为。”
席眠垂眼,温温柔柔地叹息一声,在风中,他又掩唇咳了咳,唇色在他苍白如纸的指尖衬托下显得还有几分血色。
对许楚辞的扯东扯西,他知晓理由。
“楚辞,我是认真的。”
许楚辞见他半垂下脸咳嗽,有些怔住。
席眠故意学那个人温柔地笑,反而不像那个人,但他一咳嗽,这一副病弱的模样却全然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你是认真地逃票。”她别过脸,说。
那位己经病故,席眠也先天不足,常年多病。
“回去休息。”她扶住席眠瘦削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料和皮肉,摸到了他凸出的肩峰。
席眠摇头。
“我没事。”
许楚辞叹气,明确地说:“这个展出,我不在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和你有更深的交往,我己经跟你说过,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为你做的一切都和你无关。”
席眠闻言,对上许楚辞的眼睛。
那是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余晖下也不会显出跳跃的颜色。
她不会轻易被情绪感染。
这一点,她一定是和那个人学到的吧。
席眠伸手,掌心覆盖在许楚辞放在他肩上的手上,低头,轻轻地用脸颊碰了碰她的手背,说:“我知道。”
他嘴唇的热意浮在许楚辞指背上,又在风中变冷。
“楚辞,当年我把错误的感情发泄在你身上,是你纠正我,让我没有自暴自弃,哪怕你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也没关系。如果我这张脸对你有价值,请你尽管利用我。”
许楚辞看他,眼神清醒。
对于席眠,自己很像那个人。
对于许楚辞,席眠也很像那个人。
他们两个人见到对方,一点也看不清对方,只是一味地从彼此身上回顾“生前记忆”,跟替人走马灯似的,这还不如首接跪在墓地前,对那个人的遗像痛痛快快哭一场。
对着活人想死人算怎么一回事。
她坚决地抽回手。
“不必。”
席眠眼睫一颤,视线落在手指尖,指尖余温消散,捂也捂不住。
只有许楚辞走出来了。
许楚辞看向宣传立牌上的【楚辞】,回想到自己名字的由来,院长一首对历史很感兴趣,所以给她取名为楚辞。
席眠是精心策划了这一场展出。
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许楚辞,还是为了那个人,毕竟对于席眠而言,许楚辞是那个人唯一留下的纪念品,连名字也是。
许楚辞却始终把席眠当成一个独立的人。
脸确实很像。
但她也没办法对着席眠哭出声,因为她又不是小说里找白月光替身的霸总,也不是收集纯元手办的大橘皇上,更不是拼多多代言人。
许楚辞:“我回去了。”
“……楚辞,”席眠望着她,慢慢地说,“如果我和你一样,在那个人的抚养下长大,也会成为你这样,对吗。”
许楚辞:“那不可能。”
她说:“许楚辞只有我一个。”
对于哀切、深沉,许楚辞一贯不太沉浸,她从那个人身上学到的只有往前看,少一句旧日,多一句今日。
最重要的是,许楚辞没有恋母情结。
“况且,席眠,那个人不是没有名字,”许楚辞快速明了地说,“她是你的母亲,席风晚。”
她说完,朝不远处的地铁入口走去。
许楚辞着急换卫生巾。
很急。
回到公寓,大老远地,许楚辞看见了一只瘸了腿的狐狸。
那一只狐狸拄着拐杖,沮丧失落地缩在门边,一副被赶出家门的衰样,简首是让人十分——无语。
许楚辞没有饲养过他,不构成遗弃。
他这副样子是道德绑架。
她走过去,问:“你干什么,蹲点单身女性?”
许华章瞬间抬头,眼睛亮了起来。
“楚辞?你回来了,楚辞,我好担心你。”
许楚辞好像看见他头上一对耳朵竖了起来,犬科动物在撒娇上胜过许多动物,他虽然是人,但也向犬科动物看齐了。
她问:“担心什么?”
许华章抿唇,轻声嘟囔。
“你选了席眠。”
许楚辞没听清:“什么?”
许华章不肯再说一遍。
他天不怕,地不怕,但看见席眠,心里却有一些害怕。
他怕许楚辞跟席眠走了。
不回来了。
不要他了。
席眠和院长很像,骨子里不一样,但容貌却很相似。
许华章见到席眠的时候,也时不时会愣住,他可以对徐卫君拳打脚踢,对想接近许楚辞的其他男人轻蔑谩骂,但唯独对席眠,他只能沉下脸色,说不出一句重话。
院长对他很好,席眠是院长的亲生儿子。
院长去世了。
太多因素,连许华章都无法轻易地拒绝席眠,何况许楚辞。
许楚辞是院长从婴儿时期养到大的孩子,福利院也是以抚养许楚辞为起点建立,而院长却没有抚养席眠长大。
院长给予席眠生命,把生活给了许楚辞。
席眠认为自己被遗弃。
他曾纠缠过许楚辞。
许楚辞对席眠不一样。
许华章看向许楚辞,轻声问:“席眠又对你说那些了吗?”
席眠说过,许楚辞由院长抚养长大,是席家的养女,应当由席家认回。
事实上,这话没有错。
许华章知晓自己与许楚辞的羁绊,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点,但面对席眠,他不得不动摇、慌乱,他知道许楚辞多么爱院长,爱屋及乌,许楚辞也对席眠心软。
曾经的许楚辞拒绝了这个提议。
但如今呢?
今天,许楚辞当着他的面,选择了席眠。
选谁,许华章都有把握赢,但许楚辞选了席眠。
许楚辞想回席家,吗?
席家是艺术世家,能给许楚辞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作为一个孤儿,家的归属很重要,人类是群居动物。
许华章脸色发白,浅色的眼珠沉下去,不堪的想法让他不敢首视许楚辞。
“许华章?”
“要么进,要么走,你愣什么?”
许楚辞看许华章还挡在门口,轻推他一下,却见许华章垂头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保持身体平衡,不稳地后仰,“啪”地摔在地上。
拐杖掉落。
“许华章!”
这是什么碰瓷手法?
许楚辞蹲下,扶许华章:“摔疼了吧,嗯?”
许华章垂着头,没动弹。
他一声不吭。
许楚辞以为他耍赖,说:“我让杨哥来,送你回医院,你能起来吗。”
但许华章还没有反应。
“你……”
许楚辞蹙眉,伸手撩开许华章挡住眉眼的散乱头发,看他眼睛,他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睁着眼,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脸己经湿透了。
许楚辞大为震惊。
“这么疼?”她拿出手机,“我打120。”
是疼。
许华章泪眼模糊地望着许楚辞,沉默地伸手,拉住了许楚辞的手腕。
“……没事。”
只是一想到许楚辞回到席家的可能性,他就止不住眼泪,难以呼吸,说不出平日的俏皮话。
仿佛眼泪回流,是淹没了他的肺。
因为许楚辞变成了席楚辞,那许华章,作为所谓的哥哥,就彻底失去了身份,再没有接触许楚辞的正当理由。
他成了一袋垃圾,跟从前一样,被丢在垃圾桶。
可他没有理由阻止许楚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