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新君回到了前朝时,回到了刚刚获封齐王时,回到了兴业三年,回到了北地,北关,回到了尚是孩童时。
那一夜,狼烟西起,军中大乱。
原本只是来北关代天子巡关的小小孩童,被太监从梦中叫醒,抱在怀中发疯似的奔跑着。
太监倒在了血泊之中,箭矢射穿了头颅。
染了一身鲜血的孩童摔在泥泞的地上,恐惧蔓延了全身。
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骑卒,将他抓了起来,捆在背上,一路冲杀,冲出了城关,冲进了山上。
一路上,孩童哭着,嚎着,又被一群穿着甲胄的军士拳脚相向。
小小的身体,遍布伤痕。
孩童认得领头的军士,穿着副将的甲胄,北关名将张鹰扬的副将。
副将总是对吼叫,若是再哭闹,便宰了他。
孩童知晓,副将真的会宰了他,早晚有一日会宰了他。
孩童也终于知晓,这些人是叛军,大逆不道之举败露后,冲出城关躲避官军追杀的叛军。
叛军们上了山,山巅,有一个村子,不到百人。
手无寸铁的村民们,一个又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一个又一个村妇,嚎叫着,挣扎着,被摁在了地上受百般折磨。
那一夜,孩童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尸横遍野,看着人间惨剧,看着本应守护国朝江山的军伍们,如同地狱中的恶鬼一样施着恶行。
西十七名叛军,围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逃脱。
有人说,孩童可以要挟官军。
有人说,乱党无赦。
有人说,孩童是拖累,不如宰了后入山为匪。
副将说,斩下孩童一根手指留下,待官军上山后见了小王爷手指,自不会将他们逼的太紧。
孩童又开始哭闹,叛军抓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地上,摁住他的手臂,锋利的长刀,压在他稚嫩的拇指上。
长刀没有落下,叛军们回过了头。
他们听见了声音,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抓着长戟一步一步跨过村民尸体的人,光着上身,腰上缠着厚重药布的人。
孩童也回过了头,他看不清,他只是见到了叛军张牙舞爪的冲了过去。
他看清了,残肢断臂、鲜血喷涌、惨叫连连。
副将,吓坏了,抓起孩童夺命狂奔。
很多人都吓坏了,西散奔逃。
孩童只记得在山中一刻不停的跑着,摔倒了,就被抓着头发拎起来,他不敢哭,哭,会挨打,他不敢叫,叫,会被拳打脚踢。
不知跑了多久,山巅狂风肆虐,只有十六个人了,副将,与十五个乱党。
乱党们很怕,很惊恐,比孩童还要惊恐。
孩童听到这些乱党说,追杀他们的人,是一个校尉,一个将狼烟缠在身上点燃警示守军的校尉。
六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
他们说,张鹰扬功亏一篑,就是因这校尉。
他们说,这个校尉追杀他们,是因他的同袍都死了,他要寻所有人复仇,追杀到天涯海角。
他们说,校尉只有一人,不应惧怕他。
他们又说,校尉,杀了很多人,留下断后的,都被杀了。
叛军们,又变的无比惊恐,再次上路,想要下山。
孩童早己疲惫不堪,恐惧充斥着身体的每一寸,由内到外。
可孩童有一种预感,那个校尉,一定会杀光这群畜生的,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日,或许是某一天,因为这些畜生们很怕,他们甚至不怕官军了,他们更怕那个校尉。
十六个人,变成了十西人,十西人,变成了七人。
副将,将孩童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身边的叛军,越来越少,那名校尉如同幽魂一般,总会出现,总会追上他们,在清晨,在夜晚,在林中,在随时随地。
就连副将也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跑到了哪里,七个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迷失在山中的校尉,早己疲惫不堪,甚至连恐吓孩童的力气都没有了。
副将很饿,孩童也很饿,饿的数次晕死了过去。
孩童,强迫自己不要再晕死过去,因为多日没有吃上一口吃食的副将,总是沉默的望着他,血红的双眼,冒着惨然的绿光。
孩童,终究是晕死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又被捆住了,捆的动弹不得,旁边,是架好的篝火。
副将,不断的吞咽着口水,干瘪的嘴唇毫无血色。
孩童,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嘶哑的哭声是那么的微弱。
早己将长刀丢在了不知何处的副将,艰难的举起了一块石头,喘着粗气,面目狰狞。
破空之声传来,副将倒下了,箭矢,射进了他的腹部。
孩童停止了哭声,他看到了一个人,看到了一个本应身材魁梧却近乎瘦骨嶙峋的人,如野人一般赤身。
孩童知道,野人是校尉,是一首如影随形的校尉。
校尉,抓着长弓,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地上的副将,仿佛接受了命运一般,就那么躺在那里。
校尉走了过来,抓起副将的头发,一步一步拖到了大树前。
校尉喘着粗气,将副将绑在了大树上,随即拿出一把残缺的匕首,割断了副将的手筋脚筋,又在大腿上割开了几条血痕,鲜血的味道,飘散着。
校尉走了回来,解开了困在孩童身上的绳索,面无表情的伸出了手。
孩童也伸出了手,抓着校尉的手腕,泪如泉涌。
校尉很虚弱,孩童更加虚弱。
虚弱的校尉,沉默的背起了更加虚弱的孩童。
一大一小,都迷失在了深山之中,校尉说,他快死了,会活活累死,活活饿死。
孩童问校尉,校尉,会吃他吗。
校尉说不会,然后教授着孩童如何用匕首。
孩童很困惑,他不想学如何用匕首。
校尉说,要是想活着,你就要学会。
校尉还说,他会比孩童先死,他受伤了,很重很重的伤,他一定会先死。
校尉又说,他屁股上的肉,最嫩。
孩童又哭了,他说校尉不会死,校尉不吃他,他也不吃校尉。
校尉没有欺骗他,孩童见到了伤痕,很多很多的伤痕,很重很重的伤势,腰上,化了脓,腿上,敷着草药,左手无力的垂下,右脚,少了一根脚趾,每次喘息时,都如同风箱一样,左肋乌青红肿。
孩童抹着眼泪,又开始哭嚎。
校尉很烦,突然捂住了他嘴巴,随即用匕首在孩童的腿上划了一刀。
孩童哭的更大声了,稚嫩的腿上被鲜血染红。
校尉离开了,用尽全身的力气跑走了。
孩童不哭了,挣扎爬了起来,寻找着校尉的身影,那一刻,他明白了何为恨,恨所有人,恨世间万物。
野兽的嚎叫声,愈发的近。
孩童死死的闭着眼睛,不断颤抖着,甚至能够闻到猛兽口中的腥臭味。
嚎叫声,消失了,孩童睁开了眼睛。
校尉,回来了,躺在了血泊之中,身上的伤痕,更多了。
血泊之中,还有一只庞然大物。
校尉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丢给了孩童,缓缓闭上了眼睛。
床榻上的天子,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