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脸上的震惊之色,并非全部都是装的。
牛犇与他说过,殄虏营内部有着极其明确的职位划分,与寻常军中大营一致。
一处大营,若是折冲府,最高将领则是都尉,下面则是左右也叫副尉,可领兵作战,也是都尉的左右手。
殄虏营中是没有长史的,到了前朝末期,管兵籍、仓储、军纪的这个长史职位被取消了,由果毅校尉兼管。
校尉下面是“旗”,总旗下面有八个旗官,旗官下面有八个小旗,小旗下面有八个伍长,八到十二人为一伍。
堂堂王府世子,在殄虏营内部,竟只是个小小的旗官。
而沙世贵这位南地三道军器监监正,明面上负责南地数十处大营以及南军后勤事务的国朝高级将领,在殄虏营中不过是个校尉罢了。
这就是说,沙世贵上面,至少还有三人,两个副尉,一个都尉。
阿虎抽出了刀后,院内刀光剑影,长刀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六人挽弓拉弦,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唐云与阿虎的要害之处。
唐云,依旧在演,只不过演的不是惊慌失措,演的不是对着朱芝松破口大骂,更不是被背叛之后的暴怒,而是平静,令满面嚣张的沙世贵微微挑眉的平静。
朱芝松缓声开口道:“敢问唐兄弟,柳魁留下的秘账,当真只是你与柳仕如二人可看懂?”
“你猜呢。”唐云耸了耸肩,竟然笑了:“我说是,那么你们就会灭口,我说不是,你们还是会灭口,那么我说是与不是,你们都要杀我,是与不是的区别,不是我能否活,而是你们会不会再将更多的人灭口。”
“死到临头还敢油嘴滑舌!”
沙世贵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距离唐云只有五步之遥时站定身形。
唐云的软甲,早己布满了汗水,脸上,却只有平静。
“我是温宗博的人,先死了一个柳魁,再死一个我,沙将军,你觉得温宗博会不调查吗,还是说,调查不到你身上?”
沙世贵哈哈大笑:“百无一用是书生。”
朱芝松面色平静,一言不发。
唐云还是笑着:“书生是一个褒义词吧。”
“小子,本将告诉你,书读多了,人会傻。”
沙世贵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高深莫测的阴谋诡计,所谓权谋,说穿了不值一提。”
唐云拱了拱手:“赐教。”
“问,前朝昏君如何坐的那龙椅,将诸王骗来,一一射死,再问,战功赫赫功高盖主,如何夺其兵权,将其骗到宫中,一杯酒,毒死,还问,世家之主的位置,怎才能抢到手中,将族中最有才华的亲兄弟骗到府中,乱刀杀死,这,便是权谋,便是计策。”
沙世贵狞笑不止:“越是复杂,越是高深的计谋,越是会失败,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便是满盘皆输,因此要杀,骗来再杀,这便是计策,便是计谋,就如同将你诓骗而来,毁尸灭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温宗博那老匹夫,即便怀疑到本将的头上,能奈我何。”
“说的好。”唐云突然开始鼓起了双掌:“绝大多数的权谋都被过度吹嘘了,无非是是实力和暗线的合理运用罢了,最坚固的城墙,一定是从内部攻破的,背叛,一切都是背叛,为了利益而背叛,才是权谋的核心,背叛友情、背叛亲情、背叛阶级、背叛民族乃至国家。”
说到这,唐云看向朱芝松,突然苦笑了一声:“世子殿下,算不得背叛我,毕竟,你从未将我当朋友看,是吧。”
面无表情的朱芝松,突然动容了。
原本,他是有些瞧不起唐云的。
原本,他觉得唐云只是一个锱铢必较想着上位又多少有点才华的纨绔子弟的。
可那一夜在百媚楼,当唐云说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时,他突然觉得,唐云似与他似乎是同一种人。
昨夜在唐府中,唐云说到了唐破山的遭遇时,那悲苦的模样,那愤恨的表情,不正如多年前的他一般吗。
“不过还好。”唐云强颜欢笑:“我一点都不伤心,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当朋友,逢场作戏罢了,只是…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和才见几次面罢了,谁会将你当朋友。”
朱芝松,心中突然针扎一般的疼痛。
他看到了失望,从唐云的眼神中,话语中,看到了失望,听到了失望,无比的失望。
他不相信,不相信唐云逢场作戏,不相信那一夜明明喝的醉醺醺的,喝的出了百媚楼后干呕不止的唐云,对他逢场作戏。
他更不相信,昨日在唐府,唐云听到他可以想出脱离这一切时的惊喜、感动、期待,统统都是逢场作戏。
朱芝松张了张嘴,又狠狠抿住嘴唇,他想说点什么,只是看了眼沙世贵后,终究是咬了咬牙关,心中开始祈祷,祈祷着某些事情。
不止是朱芝松动容,沙世贵原本狰狞的面容,也有了几分变换。
“唐家小子。”沙世贵握着长剑:“本将问你,想活吗。”
“想,但我知道,无论我答应了你什么,还是活不长久,要么,被你利用榨干价值后杀人灭口,要么,成为乱党,死在朝廷大军的围剿下。”
唐云耸了耸肩:“唯一的区别是,现在死了,我不会连累我爹,连累我在乎的人。”
沙世贵闻言,突然哈哈大笑:“本将倒是有些欣赏你了。”
嘴上说着欣赏,沙世贵手中的佩剑却未插回剑鞘,剑拔弩张,依旧。
“能否留你一命,暂且不论,在此之前,本将要你见一人。”
沙世贵话音落下,屋内出来了三个人,两个他的亲随,还有一个穿着华服,脑袋上套着黑布双手反绑在身后的人。
两个亲随将身穿华服之人推倒在地,跪在了唐云面前,嘴上似是被堵着,不断扭动挣扎。
“此人便是柳仕如。”
沙世贵凝望着唐云:“多年来,正是他与柳魁联手为各家府邸瞒报水印,算学一道,亦是柳魁教授他的,你说的不错,他是能看懂秘账的,这一点,本将并不怀疑,本将怀疑的是你唐云,究竟能否看懂秘账。”
说到这,沙世贵突然将长剑抵在了绝非“柳仕如”之人的脖子上,轻声道:“只需点头,或是摇头,本将要这黄口小儿先说出一个名字,与殄虏营相关之人的名字,他若说对了,你便点头,他若说错了,你便摇头。”
说完后,沙世贵看向唐云,露出了阴森的笑容,看向一众亲随。
“如若柳仕如摇了头,你们便射死这小儿。”
一群亲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齐齐应了一声“唯”。
本就紧张的阿虎,己经抑制不住率先动手擒了沙世贵的冲动,他很清楚,唐云根本看不懂秘账,更不知谁是殄虏营的人。
“说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唐云苦笑了一声:“说了,是死,不说,还是死,你要证明什么。”
“少废话,再是开口,若还说不出名字,老子叫你尸首两处!”
“行吧。”
唐云走上前,弯腰看向跪倒在地之上。
“柳仕如,你说你,柳魁都死了你还不跑,你到底长没长…”
说到一半,唐云突然动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了沙世贵的臂弯处。
沙世贵猝不及防下,小臂一松,手中无比锋利的长剑,划破了跪倒之人的咽喉处。
鲜血飞溅,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唐云借剑杀人后,暴退三步,高举双手。
“现在世上能看懂秘账的只有我一人了。”
朱芝松瞠目结舌,呆愣当场。
沙世贵的亲随,全都傻了眼。
再看沙世贵,勃然大怒,因为被唐云杀死的人,是他的心腹之一!
“你他娘的找死!”沙世贵怒发冲冠:“老子…”
唐云语速极快:“少他妈的废话,快问快答,你怎么知道温宗博命人将秘账送到我府中之前没有命人抄录?”
沙世贵愣住了:“抄…”
“不错,抄录了,作为温宗博的心腹,只有我知道被抄录的秘账在哪里,并且能够接近,如果你杀了我,你怎么确保温宗博找不到其他人看懂这些秘账?”
“这…”
“我不但能接近,我还能够篡改,非但可以模仿柳魁笔迹通过篡改秘账内容,还可以将这些秘账引到其他人身上,引到你们殄虏营想杀之人的身上,试问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
“可…”
“我现在杀了柳仕如,等于是灭了关键证人的口,我也有罪,并且我的罪证牢牢掌握在你的手中,哪怕是出于自保,可你们要干的是大逆不道之事,一旦被查出来,任何牵连之人都会被杀一儆百,包括我这种自保行为,对是不对!”
沙世贵眼眶不断抖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肠子都悔青了。
他本来就是想试探一番唐云罢了,如果真有利用价值,那就威逼利诱,岂会真的杀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先确定唐云不是和温宗博一条船上的人。
结果他是死活没想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唐云,下手竟然如此狠辣,说动手就动手,他一共就十二个亲随,自打见了唐云到现在,一共就两次面,十二个时辰都不到,一死一残…
唐云高举双手,转了一圈,扫过了所有人。
“来喽,射死我,射死我之后,温宗博肯定会抄录更多的副本,不惜一切手段找出能看懂秘账的人,同时汇报京中,到了那时,早晚查到你们身上,你们这些一只只一头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死,都他妈的,统统要死!”
说到这,唐云大吼道:“来啊,弄死本少爷,射!”
挽弓拉弦的亲随们,目光,有些闪躲,原本稳如泰山拉住弓弦的手掌,满是汗水,不由自主的的,缓慢的,渐渐的,松开了弓弦。
“你!”唐云满面凶狠的看向沙世贵:“怎么说!”
沙世贵面色阴晴不定,紧紧咬住牙关,半晌之后,突然哈哈一笑。
“好胆色,好魄力,好一个将门虎子,来,唐兄弟,入屋一叙!”
唐云,也笑了,哈哈大笑,背着手,和个大爷似的,径首走进了房中。
路过尸体时,唐云满面不屑。
先不说早就知道柳仕如挂了,就说上一世,他看了多少捆绑类题材的学习资料,真绑还是假绑,一眼就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