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安坐在冯家村的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他的后背,头顶的枝叶筛下细碎的阳光。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只花斑土狗跑过田埂,笑声脆生生的,像他记忆里某个遥远的上午。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剑,画过符,掐过诀,沾过血,如今却只是平平常常地搁在膝头,指节上有几道浅疤,是小时候割猪草留下的。
**“阿安,回来吃饭!”**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母亲的声音。那时父亲刚走,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亲白日里给人浆洗衣裳,夜里点一盏油灯缝补,熬得眼睛通红。他七岁,己经知道蹲在灶台前生火,煮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母亲总把稠的捞给他,自己喝米汤。有一回他故意打翻碗,哭着说烫,母亲手忙脚乱地擦,没发现他偷偷把粥倒回锅里。
**“子安。”**
冯子康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兄长站在田埂上,手里拎着一尾刚钓上来的鲤鱼,鱼尾还在扑腾,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晌午炖鱼汤。”冯子康说,“你小时候最爱喝。”
冯子安笑了笑,没接话。他当然记得,那时候家里难得吃鱼,母亲总把鱼肉夹到他碗里,自己嘬鱼头。有一年冬天,河面结了冰,冯子康偷偷凿冰钓鱼,冻得手脚生疮,却硬是拎回来两条鲫鱼。母亲一边骂他不懂事,一边熬了姜汤逼他喝下。
**那样的日子,苦,却踏实。**
不像现在——
他低头,手腕内侧那道淡青色的痕迹微微发烫。自从青铜门一战后,这东西就像活物一般,偶尔会泛起诡异的纹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血肉里生长。
“哥。”他突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爹长什么样?”
冯子康一愣,鱼尾扑腾的水花溅到他衣摆上。
“记得。”他沉默了一会儿,“眉毛很浓,手心有茧,笑起来眼角有褶子。”
冯子安“嗯”了一声。其实他己经记不清了。父亲死的时候他才五岁,记忆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高大,温暖,会把他扛在肩头看庙会,会用手帕包一颗糖塞进他兜里。
后来父亲病逝,家里一下子塌了天。母亲哭哑了嗓子,却从不在他们面前落泪。夜里他睡不着,听见隔壁屋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阿安,你要争气。”**
母亲总这么说。可她没等到他争气的那天。
冯子安闭了闭眼。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子安。”冯子康突然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手腕上的东西……是不是又发作了?”
冯子安下意识缩了缩手腕,摇头:“没事。”
冯子康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罗盘。铜勺微微颤动,指向冯子安的手腕,勺柄上刻着的符文隐隐泛着青光。
“它在吸收你的精气。”冯子康声音发沉,“时辰司的蚀文……比我想的更难缠。”
冯子安扯了扯嘴角:“死不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土。远处,炊烟袅袅升起,几个农人扛着锄头往家走,边走边扯着嗓子聊天,粗犷的笑声传得老远。
**这样的日子,多好。**
没有青铜傀儡,没有《天工历》,没有那些你死我活的算计。只有一亩薄田,两间草屋,三餐温饱,西季平安。
可他回不去了。
手腕上的青痕突然刺痛,像是有根针顺着血脉往心脏扎。冯子安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树干。
“子安!”
冯子康一把扶住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铜勺疯狂旋转。
远处,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光掠过田埂,照亮了冯子安苍白的脸。他望着村口的方向,恍惚间又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五岁的自己,牵着母亲的衣角,站在父亲的坟前。
**风很大,纸钱飞得老高。**
母亲说:“阿安,别哭。”
可他明明听见她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