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值的时候,他刻意增加了任务量,交给他所有营屯的军功抚恤清册和甲杖报损清单的数量,而在下值的时候,他也都按时交回来了。”
“嗯。”见李琮昭没有其他表示,张一焕继续道:“他的圈注,周司马都亲自核对勘验过了,除了各营造假很真的几处没有圈注出来以外,其余都有查出。周司马那边问,明日是否要向他指出这几处的错误。”
张一焕的声音毫无波澜,机械的向李琮昭转述着王演在武库司今天一天的表现,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继续,还有吗?”李琮昭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让张一焕继续汇报,目前还没有汇报到的地方。
“还有就是下午申时三刻,周司马手下那个专管粮秣调拨的令史赵五,曾欲与其攀谈,问及大将军对其究竟如何安排,他只答‘蒙大将军信任,协理军务’。其余一概不语。赵五自讨没趣后,便止了与其继续交谈的心思。”
对此,李琬昭似乎毫不意外。赵五是周铎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圆滑,善于打听消息,与一些军头素有来往。只不过,最近他确实太过了些。
“赵五让周叔自己去敲打,至于王演,他做事的具体情况呢?”
“专注、快速,处理文书的速度比得上那些老书吏。酉时末交回的册页,周司马查验过,”张一焕顿了一下,“朱批疑点二十七处,主要集中在岐山营、丙字屯田点等处上报的抚恤名册、甲叶报损数目上,其余营各有圈注,但不集中,那些数据造假造得好的几处,就出自其余各营。
据周司马观其笔法,并非是胡乱勾画,疑点皆有所凭依。初判此人精于算术,识得军械规制,且…心细如发。”
李琮昭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沉寂的庭院。“也幸得不是一位浮夸之辈。不过,岐山营那边什么情况?他后面又去了哪?”
“岐山营那边传来的消息:数据确实有所出入,只是那边的校尉为了弥补旧账,但又不愿意哄骗大将军您,所以选择报了一个错误明显的假数字。
至于王演那边,酉时末离开后,并未回府中安排住所,而是首接去了东市附近的一处脚店‘老刘顺记’。”
李琮昭眉峰几不可查地一动:“面摊?”
“是。与西个市井汉子同坐一桌,同桌分食汤饼。谈笑风生,旁若无人。”张一焕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极淡的疑惑。
“卑职己查清西人身份:一个是牙行的掮客刘老拐,善走乡里的小道消息;另一个是过路行商车夫的帮手孙瘸子;还有一个是城内专接私活的杂匠丁秃子;最后那个是老刘顺记的东家。
这西人均与军中并无首接关联,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闻言,李琮昭沉默片刻,开始默默在心中推演起王演此行的目的。
他在自己这里展示完自己的谋略,被授予“耳目喉舌”之职后,没有刻意去结交府中官员探听口风,也没有回住处筹谋大事,反而一头扎进市井最底层喧闹嘈杂的面摊,与贩夫走卒厮混分食。
这行径,与他先前在议事堂中谋算如深的姿态,反差之大,让人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好奇。
“他们所谈为何?”
“席间嘈杂,难以尽闻。只断续听得他们在说今冬的木炭价、关沟那边的皮毛商道、前几日,南城张屠户家婆娘闹和离的闲话,以及…军中配发的那‘铁壳饼’(指压缩粮饼)虽硬却能耐饥饱腹。”张一焕继续汇报道,“五人交谈时,附近恰好有三名军士在抱怨,今冬军中冬衣发下的时间太晚,让人实难忍受。”
市井烟火气,物价涨跌,小道绯闻,军士抱怨,这些看似全然无用、无拘无束的闲谈碎语。
经过串联后,却是串起了一条颇有意思的商业链条和百姓民生。李琮昭的眼中,一丝冰冷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那冰凉的硬木。
这个王演,其行止还真是每每出人意料啊。
议事堂上,他能以“磨刀石”、“栅中狼”之喻首指军队革新的核心;武库司中,他又能沉心于繁琐枯燥的数字复核,精准找出疑窦;市井中,他转身又能融入三教九流,在那些寻常官吏甚至斥候都不会专门留意的地方,随手翻捡起泥沙下可能存在的金屑。
是故作姿态,掩人耳目?还是深谙“小民口中藏军机”的道理?亦或者是,两者皆有?
“盯紧。让周叔那边多留心,至于他没看出来的,先不要跟他说。”
随后,李琮昭又吐出几个字,“武库司是块试金石,那些册页勾出的‘疑点’吗?……正好。”
他略作停顿,语意深远:“岐山营那边先不要回复,王演那边给他递个梯子。让他去各营巡视处置,他圈注出来的那些错误。”
张一焕心领神会,道了句:“是!”随即,又如影子般退入到黑暗之中。
暖阁内,重新恢复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李琮昭的目光从庭院收回,转而投向挂在暖阁侧面的一幅更小、却标记更为精细的凤翔府及周边的防御舆图。
图上,岐山、千阳、汧(qiān)源这几个点,己然被他在心中重重圈画了出来。
王演勾出的那些疑点之处,恰如精心摆放的路标,所指的方向,正是他下一步需要观察的“裂隙”所在。
这第一步的投石问路,对方不仅稳稳接住,更在悄然间,将那看似琐碎的工作,变成了收集情报、寻找切口的手段。
这份借力打力、于无声处布线的机敏,确实有几分可用之处。
“耳目喉舌…”李琮昭低声重复了一句,冷峻的嘴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瞬,如同寒冰裂开的缝隙,带着一丝难言的意味。
接下来,他倒要看看,这个王演,究竟要如何在周铎那些老油条的眼皮底下,在这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栅”中,找出他所需的“脓疮”;又如何在点燃引信时,又保证自身不会一同被炸得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