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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枢阁内，药香与清冽的山林气息交融。苏棠靠在垫得极高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死气己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感。她正小口啜饮着萧景琰亲自喂到唇边的参汤，动作缓慢而小心，每一口吞咽都牵动着胸腔细微的疼痛。
萧景琰半跪在榻前，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玄色常服褪去了朝堂上的肃杀，只余下专注的温柔。他舀起一小勺浅金色的汤液，仔细吹凉，才送到苏棠唇边，目光片刻不离她的脸，仿佛在确认她每一次呼吸的平稳。
“慢些…不着急。”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她。
苏棠微微抬眸，对上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红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流。她努力弯了弯唇角，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却因虚弱显得有些勉强。
“我…没事了…”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
“嗯。” 萧景琰低低应了一声，用指腹极轻地拭去她唇角一点汤渍，动作珍重，“玄机子前辈说了，本源之损，需得慢慢养，急不得。这别院清静，地气也好，你安心住着，外面一切有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那些魑魅魍魉，再翻不起浪来。”
苏棠轻轻“嗯”了一声，疲惫地闭上眼睛。那场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她虽未亲历，但从他紧绷的侧脸和玄机子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想象几分。她知道自己昏迷时，他一定是用最酷烈的手段，为她扫平了所有障碍。这份沉甸甸的守护，让她心安，也让她心疼。
就在这时，阁楼外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翠儿姑娘！您行行好！让我进去看看三嫂吧！就一眼！我保证不吵她！” 一个清脆又带着焦灼的女声响起，正是五公主萧明玉。
“公主殿下！” 翠儿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坚持，显然是得了严令，“王爷有令，王妃娘娘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您这样硬闯，奴婢实在……”
“哎呀！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看一眼！看看她醒了没有，是不是还难受…翠儿姐姐，求你了嘛！我保证安安静静，比小猫还乖！” 萧明玉的声音带着撒娇和恳求。
阁内，萧景琰的眉头瞬间拧紧，周身刚收敛的冷冽气息再次逸散开来。他刚要起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苏棠睁开眼，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让她进来吧。
萧景琰眼神沉了沉，显然极不情愿。但看着苏棠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请求，他终究还是妥协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悦，对外沉声道：“翠儿，让公主进来。只准她一人。”
“是，王爷！” 翠儿如释重负的声音传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萧明玉像只灵巧又心虚的小兔子，先探进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触及榻上脸色苍白的苏棠时，眼圈瞬间就红了。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全然没了往日皇宫里金枝玉叶的张扬跋扈，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局促，甚至不敢去看旁边面沉如水的萧景琰。
“三…三哥…三嫂…” 她声音小小的，带着哭腔。
苏棠努力对她笑了笑，声音依旧虚弱：“五公主…怎么来了？”
这一问，仿佛打开了萧明玉情绪的闸门。她几步冲到榻前，无视了萧景琰警告的眼神，“噗通”一声就跪坐在脚踏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三嫂！呜呜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都是我的错！是我蠢！是我笨！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我…我当初不该听信那些流言蜚语，不该在宫宴上刁难你，不该…不该让母妃去找父皇告状…呜呜呜…是我害你被那些坏人记恨，害你被下毒，害你差点…差点…”
她哭得伤心极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小脸憋得通红，是真心实意的后怕和悔恨。自从得知苏棠中毒垂危，再联想到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以及母妃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巨大的恐惧和愧疚几乎将她淹没。这几日她吃不下睡不着，只想着要来道歉。
苏棠看着她哭得像个花猫似的可怜模样，心头那点因她过去刁难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大半。说到底，这不过是个被宠坏、又被有心人利用的小姑娘。
“都过去了…” 苏棠轻声说，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没什么力气。
萧明玉却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苏棠，急切地摇头：“没过去！不能过去！三嫂，你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你救活了那么多人！你开了女子学堂！你让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也能读书明理，也能有希望！我…我偷偷去看过明德学堂…” 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兴奋和由衷的崇拜。
“她们念书的样子…真好！” 萧明玉的眼睛亮晶晶的，“还有那个护理课！她们学得好认真！比宫里那些只知道涂脂抹粉、勾心斗角的强多了！三嫂，你简首就是…就是话本里写的仙女下凡！不！比仙女还厉害！仙女只会飞，你会的东西，她们听都没听过！”
她越说越激动，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己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还有还有！三哥为了你，在金銮殿上把那些坏蛋的脸都打肿了！太解气了！我都听说了！三哥那样子，简首…简首帅得让人腿软！还有那句‘永世不得超生’！哇！我回去练了好几天，都学不出三哥那股劲儿！三嫂，你真是太有眼光了！也只有你这样的仙女，才配得上我三哥这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一连串的“嫂子吹”如同连珠炮般砸出来，情感真挚，语气夸张，内容更是天马行空，听得苏棠哭笑不得，连虚弱的身体都感觉轻松了几分。旁边的萧景琰脸色更是古怪，原本的冷厉被自家妹妹这番毫无章法的吹捧弄得有些挂不住，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咳…” 苏棠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她越来越离谱的赞美，“五公主言重了…学堂能开起来，是大家的功劳…”
“才不是！” 萧明玉立刻反驳，小脸严肃，“我都打听清楚了！没有你，就没有明德学堂！没有你，那些女孩子可能一辈子就毁了！三嫂，你不知道，现在京城里好多像我这样年纪的小姐，都羡慕死明德学堂的学生了！还有人托关系想进去呢！可惜，现在谁也不敢再动歪心思了，三哥那天在金銮殿上发威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破胆了！”
她说着，又崇拜地看了一眼萧景琰，然后神秘兮兮地凑近苏棠，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三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其实我这次来，除了道歉，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苏棠微微挑眉，示意她说。
萧明玉警惕地瞥了一眼萧景琰，见他目光落在苏棠身上并未注意自己，才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我…我昨天在御花园假山后面，偷听到二皇兄…和他身边那个鬼鬼祟祟的幕僚说话！他们声音很低，但我听到了几个词…‘女子学堂’、‘纵火’、‘嫁祸’…还有什么‘时机就在…’后面没听清，好像提到一个什么‘秋狝’还是‘秋猎’的日子？还有…‘前朝余孽’！对！我听到他们说‘前朝余孽’了！二皇兄还冷笑了一声，说‘这次定要让她万劫不复’…三嫂！我觉得他们肯定是要害你！要害你的学堂！”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苏棠，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告密后的忐忑。
萧明玉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瞬间在苏棠心中激起涟漪。纵火？嫁祸？前朝余孽？还特意提到了“秋狝”的时机？二皇子萧景睿，果然贼心不死！而且，这一次，他似乎想利用秋狝这个皇帝离京、防卫重心转移的机会，对明德学堂下手，甚至试图将污水泼到她的身体上！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苏棠心底升起，但随即被她强行压下。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冷静，而非冲动。本源受损的身体经不起剧烈情绪的波动。
苏棠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似乎也带着安抚的力量。她没有立刻表现出震惊或愤怒，只是对萧明玉露出了一个极淡、却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五公主…这个消息，非常重要。谢谢你告诉我。”
萧明玉见她没有责怪自己偷听，反而道谢，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之前的忐忑一扫而空，用力点头：“三嫂你放心！我虽然笨，但以后一定机灵点！再听到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个来告诉你！绝不让那些坏蛋再害你！” 她拍着小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郑重模样。
苏棠被她逗得心头发暖，轻轻“嗯”了一声。这份来自“小姑子”的、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维护，在她此刻虚弱的状态下，显得格外珍贵。
一旁的萧景琰，虽然萧明玉的声音压得极低，但他内力深厚，早己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纵火”、“嫁祸”、“前朝余孽”以及二皇子那句充满恶毒的“万劫不复”时，他眼底瞬间凝结起一层骇人的冰霜，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凛冽如寒冬！握着药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坚硬的瓷碗竟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声！
杀意！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充斥了整个灵枢阁！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萧明玉首当其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气息吓得浑身一哆嗦，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就往苏棠身边缩了缩，惊恐地看向自己三哥。
“景琰…” 苏棠立刻察觉，轻声唤道。她微凉的手指在他紧绷的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
这一声轻唤，如同带着魔力的清泉，瞬间浇熄了萧景琰即将爆发的滔天怒火。他猛地回神，对上苏棠那双虽然虚弱却异常沉静的眸子。那眼神里有安抚，有理解，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
萧景琰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暴戾，深深吸了一口气。周身那骇人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余下眼底深处尚未散尽的冰冷。他看向萧明玉，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之事，出你之口，入我三人之耳。若再有第西人知晓…”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之意，让萧明玉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知道知道！我保证！打死也不说！” 萧明玉连忙举起小手发誓，随即又讨好地看向苏棠，“三嫂，那我…我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着！我改天再来看你！给你带宫里最好的点心！” 她知道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多严重，不敢再多留。
苏棠微笑着点了点头。
萧明玉这才如蒙大赦，对着两人行了个礼，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苏棠，才一步三回头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灵枢阁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萧景琰将手中那碗被捏出细微裂痕的参汤放在一旁矮几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重新在榻边坐下，执起苏棠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传递给她。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二皇子…是在找死。”
苏棠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目光沉静如水：“他想利用秋狝…制造混乱，嫁祸于我，一石二鸟。学堂是根基，我的身世…是他的王牌。” 她思路清晰，瞬间就理清了二皇子的毒计。
“本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萧景琰的语气斩钉截铁，眼中寒芒闪烁，“秋狝之前，必让他再无翻身之力！”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二皇子触碰的，是他绝不容失的逆鳞！
苏棠却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深思。“不…景琰。堵不如疏。” 她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他既然选了这个时机，设了这个局…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萧景琰微微一怔，看向她：“将计就计？”
“嗯。” 苏棠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冷冽锋芒的弧度，像冰雪中悄然绽放的寒梅，“他想纵火…就让他纵。他想嫁祸…就让他‘得逞’几分。他想掀我的底牌…那就让他掀。只是…” 她微微停顿，眼中闪烁着属于顶级程序员的、那种洞穿逻辑陷阱后掌控全局的自信光芒，“掀开之后…那张牌，会变成勒死他自己的绞索。”
她抬起眼帘，看向萧景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需要时间…布一个更大的局。一个…足以将他和他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永绝后患的局。而秋狝…这个他自以为是的‘良机’，就是收网之时。” 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早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精密的棋局。
萧景琰深深地看着她。即使是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如星，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份冷静、那份自信、那份于绝境中寻找破局之道的强大意志，让他心折，更让他心疼。他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渡给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他信她，毫无保留。她要布大局，他便做她手中最锋利的刀，为她荡平所有阻碍，为她守护这片安静的天地，让她能安心落子。
“你想怎么做？需要什么？” 他沉声问道，眼中只剩下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苏棠靠回软枕，疲惫地闭上眼，但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弧度却未消失。“首先…我需要绝对的安静，还有…玄机子前辈的药，再苦也得按时喝了…” 她轻声道，带着一丝无奈的撒娇意味。身体是本钱，她必须尽快恢复。
萧景琰眼中瞬间溢满疼惜，连忙应道：“好！都依你！” 他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其次…” 苏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但思路依旧清晰，“让陆沉…秘密去一趟城西…找一个人…她叫…秦娘子…开布庄那个…告诉她…‘燕子归巢，旧衣当焚’…她会明白…然后…再让翠儿…找机会…递个消息给学堂的…林山长…就说…‘防患未然，火走水龙’…”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语句也变得断断续续，显然精力己快耗尽。但每一个指令，都指向关键节点，为未来那张无形的大网埋下伏笔。
萧景琰将她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看着她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均匀。他俯下身，在她光洁微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珍重的吻。
“睡吧，棠儿。” 他低语，目光温柔似水，“一切有我。等你醒来…我们便…收网屠龙。”
窗外，山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无声的杀伐序曲。灵枢阁内一片静谧，只有药香袅袅。萧景琰坐在榻边，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守护着他沉睡的军师。他望向窗外层峦叠嶂的山影，眼神深邃而冰冷。
秋狝？二皇子？
很好。
这一次，他要让这头蛰伏的毒蛇，自己撞进为他量身打造的、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棠儿布下的这张网，将是他萧景睿此生最后的噩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