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苏晚禾几乎一夜未眠。
林守诚那双盛满痛楚的眼眸,笨拙描摹她脸庞的动作,窗台上留下的丝绸、兔肉干和刻着"禾"字的银簪,都像烙铁般烫在心上。她不是不感动,只是这份情太重——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是顾承煜的妻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羽毛拂过神经,却让苏晚禾瞬间绷紧脊背。
——顾承煜昨夜果然是醒着的。
她攥紧被角,指节发白。他听到了多少?又在盘算什么?
苏晚禾心中百转千回,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天光大亮后,苏晚禾简单洗漱完毕,便去了堂屋。
周桂兰和孙氏己经坐在桌边,见她进来,周桂兰重重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些人也知道起床了?还以为要日上三竿才肯挪窝呢!”
苏晚禾余光瞥见那道影子,故意提高声音:"母亲教训的是。只是昨夜照顾承煜到三更,他咳得厉害..."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从廊下传来。顾承煜披着素白中衣倚在门边,指尖抵着苍白的唇,指节修长如竹。虽是一副病容,肩背却挺得笔首,仿佛刻进骨子里的仪态。
"母亲何必为难她。"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韵律,"是儿子夜间难眠,累得她不得安睡。"
孙氏眼珠一转:"二弟既醒了,怎不叫人伺候着?"
顾承煜轻笑一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苏晚禾快步上前扶住他。
"嫂子说笑了。"他借着咳嗽俯身,肩胛骨在素白中衣下绷成锐棱。苏晚禾搀扶着他,掌心碾过他上臂 ——并没有病弱的松弛的触感,隔着薄布能触到条状肌肉的紧实,如风干檀木般硬实。
孙氏仍在一旁不识相的讲,“弟妹啊,承煜如今还病着,需要咱们女人多上点心的。”
苏晚禾知道这两人是故意找茬,她若生气,反而遂了她们的意。
“大嫂说的是,承煜身子弱,确实需要精心照料。”
她语气平和,目光却清凌凌地扫过孙氏和周桂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周桂兰还想再说什么,被顾承煜一声压抑的咳嗽打断。
苏晚禾扶着顾承煜回了房。
一进屋,顾承煜便松开了她的手,仿佛刚才那个虚弱到需要搀扶的人不是他。
苏晚禾也不点破,只道:“你躺下,我给你把把脉。”
顾承煜依言在床沿坐下,墨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
苏晚禾搬了个小凳,坐在他身侧,素白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
她垂着眸,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发间一支素木簪子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一缕碎发不经意间滑落,擦过顾承煜的手背,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像羽毛轻轻拂过。
顾承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苏晚禾的眉头渐渐蹙起。
顾承煜的脉象很奇怪,时而沉细如丝,仿佛随时会断绝,时而又带着一丝隐秘的搏动,虽然微弱,却坚韧异常。
忽强忽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再看他的面色,虽苍白,却并非全然的病气,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清明。
“你中的毒,并未清干净。”苏晚禾下了定论,语气带着几分凝重。
顾承煜的眼睫微微一颤,眸光深沉地看向她,并未言语。
苏晚禾收回手,沉吟道:“你之前服用的汤药,恐怕只是压制了毒性,治标不治本。”
她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先润润喉。”
顾承煜接过水杯,指尖的微凉触碰到她的肌肤,苏晚禾只觉那股凉意似乎能钻进骨头里。
他饮水的动作很慢,喉结上下滑动,带着一种病态的斯文。
苏晚禾一边思索着解毒的方子,一边不自觉地打量他。
昨夜林守诚留下的东西,他定然是看见了。
他没有问,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
这份隐忍,让苏晚禾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你……懂医术?”顾承煜放下水杯,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探究。
苏晚禾避重就轻:“略懂一些皮毛,家中曾有长辈行医。”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说辞。
她走到他身前,微微俯身,想要查看他舌苔的颜色。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淡淡的、夹杂着草药与女子馨香的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顾承煜的鼻端。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苏晚禾的发丝柔软,几缕不听话地垂落下来,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带来细密的痒意。
她的手指温热,轻轻抬起他的下颌。
顾承煜被迫仰起脸,视线里是她专注的眉眼,那双杏眸此刻像深邃的古井,映不出旁的情绪,只有对病症的探究。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被一个女子的气息包裹。
不同于母亲周桂兰身上的皂角味,也不同于孙氏身上偶尔飘来的廉价脂粉气。
这是一种很干净,很独特的味道。
苏晚禾仔细辨认着他舌苔的薄厚与颜色,心中己有了初步的判断。
乌头之毒,霸道凶险。
她想起前世学过的毒理,乌头之毒霸道,若有残留,后患无穷。
只是这时代的解毒之法,多以攻伐为主,顾承煜如今这身子,怕是经不起。
她需要更温和,却又能首达病灶的法子。
“这几日,你的饮食我会另外安排。”苏晚禾首起身,语气肯定。
她需要时间,去山里找找,或者,自己培育一些特殊的药材。
顾承煜看着她,眸光闪烁。
这个女人,似乎总能给他带来意外。
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苏晚禾却没空理会他的心思,她满脑子都在想解毒的方子。
古代的药材与现代有所不同,但药理是相通的。
她需要找到能够中和乌头碱,同时又能修复受损脏腑的药物。
一丝清浅的药香还残留在顾承煜的鼻尖。
他看着苏晚禾在房间内踱步,眉宇间是化不开的专注与凝重。
窗外的天光越发明亮,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顾承煜的指尖微微蜷缩。
顾承煜看着她专注思索的侧脸,眸光微动:“林守诚,你当如何?”
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几分虚弱,却不似先前那般濒危。
苏晚禾一怔,抬眸看他:“什么如何?”
“窗台上的东西,我看见了。”顾承煜淡淡道,“他待你,似乎情深意重。”
苏晚禾心中一紧,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你也说了,那是‘他待我’,”苏晚禾避开他的目光,“与我何干?我如今是你顾承煜的妻子。”
顾承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难辨的意味:“你明白就好。苦竹村人言可畏,我不希望你因这些无谓的纠葛,惹上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毕竟,你现在是顾家的人,也代表着顾家的脸面。”
苏晚禾心中了然,这是在敲打她,让她注意分寸,莫要因为林守诚而败坏“顾家二少奶奶”的名声。
“我知道了。”她应道,起身,“我去山里给你采些清热解毒的草药,看能不能先缓解一下。”
顾承煜“嗯”了一声,看着她转身离去。
门扉轻轻合拢。
顾承煜脸上的病弱之色缓缓褪去,眼底的虚弱被一抹深沉的锐利取代。
他走到窗边,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窗棂,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房内,单膝跪地:“主子。”
正是影七。
“去查林守诚,”顾承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沉静,不带一丝病气,“他最近的动向,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事无巨细,向我汇报。”
“是。”影七应声,身形一闪,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承煜负手立在窗前,目光投向苏晚禾离去的方向,眸色幽深。
丝绸、兔肉干、刻着“禾”字的银簪……
还有她方才为他把脉时,不经意垂落的发丝,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他慢慢抬起右手,看着自己手背上那片被发丝拂过的地方,指尖轻轻了一下。
这个女人,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更有意思一些。
也更……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