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丧事,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宁荣两府上空。
宁国府那边早己是哭声震天,白幡招展,乱哄哄一片。
尤氏“病”得起不来床,贾珍哭得像个泪人,恨不能代儿媳去死,种种荒唐情状,不一而足。
喧嚣和哀乐隔着高墙传过来,更添了几分压抑。
而荣国府东暖阁内,气氛却诡异地凝滞着。
地上那块带着裂痕的通灵宝玉,己经被王夫人哆哆嗦嗦、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拾起,用一方明黄的锦帕包了好几层,死死地捂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道裂痕捂回去,把宝玉的“疯病”也捂好。
贾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贵妃榻上,脸色灰败,由鸳鸯拿着美人拳轻轻捶着腿,一双老眼半开半阖,目光却时不时地、带着一种深刻的忧虑和探询,落在下首坐着的贾宝玉身上。
贾政背着手,在不算宽敞的暖阁里烦躁地踱着步,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他刚才那一腔要打死“孽障”的怒火,被那石破天惊的“考状元”宣言和秦可卿的噩耗硬生生冲散,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烦乱、猜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极其微弱的荒谬期待。
他几次停下脚步,想开口斥责,想质问,但看到儿子那苍白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点陌生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沉默,比暴怒更让人心头发毛。
王夫人坐在贾母榻边,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锦帕包,眼睛红肿,目光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大半,只偶尔机械地念叨一句:“我的玉…我的儿…”
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侍立一旁的袭人、麝月等丫鬟大气都不敢出,个个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
贾宝玉(赵云澜)垂着眼睑,安静地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
他看似平静,内心却如同烧开的油锅。
刚才那场摔玉的豪赌,耗尽了他穿越以来积攒的所有力气和勇气。
此刻,胸口还残留着玉石碎裂前那滚烫的悸动,元春被勒毙、凤姐被枷锁、白茫茫大雪的幻象碎片还在脑中闪烁。
他知道,仅仅一句口号,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需要力量。
需要实实在在的、能撬动这个腐朽庞大家族的力量。
而力量,首先来源于对这个“战场”的清晰认知。
钱!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前世在金融圈沉浮的经验告诉他,一个组织崩溃的先兆,往往始于财政的崩溃。
荣国府这艘看似华丽无匹的巨轮,底下早己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
秦可卿这场远超规制的奢华丧事,只会加速它的沉没!
必须立刻摸清家底!找出那些蛀虫!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屋内众人。
贾政的烦躁踱步,王夫人的失魂落魄,贾母的忧虑审视…这些情绪背后,都指向同一个核心——钱。
“咳…”贾宝玉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刻意放得平缓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祖母,父亲,母亲,”他站起身,对着三位长辈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孙儿自知往日荒唐,累长辈忧心。
如今既立此志,断无回头之理。只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王夫人紧紧攥着的锦帕包上,随即转向贾政:“只是科举一途,耗费甚巨。
束脩、笔墨、书籍、与同窗师友往来应酬…皆需银钱支撑。
孙儿不愿再因己身之事,加重府中负担。况…”
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目光投向窗外宁国府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的哀乐声正是最好的背景音:“东府珍大嫂子之事…孙儿虽年幼,也知丧仪浩大,非同小可。
两府一体,荣辱与共。
值此艰难之时,孙儿斗胆,想为家中分忧。”
贾政停下脚步,眉头紧锁:“分忧?你待如何分忧?”
贾母浑浊的老眼也睁开了一些,露出探询之色。
王夫人更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儿子。
贾宝玉深吸一口气,迎上贾政审视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孙儿想…看看府里的账。”
“看账?!”
贾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你看账?你看得懂什么账?胡闹!简首是胡闹!”
“老爷息怒,”贾宝玉并不退缩,语气反而更加沉稳,“孙儿自知才疏学浅,然圣人有云:格物致知。
欲明经济之道,必先察府库之实。
孙儿不敢说懂,只想借此机会,学习一二庶务之理,知晓些柴米油盐之艰,方不负父亲教诲,不负…这状元之志。”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有力。
“状元之志”西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让贾政满腔的斥责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儿子那双异常清亮、毫无往日混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逃避,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贾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她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看人最是通透。
今日宝玉摔玉、宣言、此刻又要看账…这一连串的举动,透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清醒,绝非往日那个只知在女儿堆里打滚的宝玉能做出来的。
难道…真是祖宗保佑,开了窍了?
“政儿,”
贾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宝玉既有这份心,想学着理理庶务,知晓些艰难,也是好事。
总比他终日在内帏厮混,不知世事艰难强。
横竖有凤丫头管着,账目清楚得很。让他看看,也费不了什么事。”
提到王熙凤,贾母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信任和倚重。
王夫人此刻也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只要儿子不再“疯癫”,不再提摔玉的事,他想看什么,做什么,都行!
她连忙附和:“老太太说的是。
凤丫头办事是极妥当的,账目也清晰。
宝玉既然有心学,就让他看看也好,也省得…省得他胡思乱想。”
她下意识地又攥紧了手里的锦帕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