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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的夜风带着维多利亚港特有的凉意,吹散了沈知微鬓边一丝碎发。
她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身上只裹了一件柔软的丝质晨袍,与身后灯火通明、奢华冰冷的巨大卧室格格不入。手指划过手机冰凉的屏幕,那边很快被接起。
“妈?”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后的柔软。
“微微!” 母亲宋明华温婉的京腔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怎么样?一切都好吗?累坏了吧?”
背景音里似乎还有父亲沈柏舟刻意压低却仍能听见的询问:“闺女说什么了?霍家那小子没欺负她吧?”
沈知微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身体放松地靠在了冰凉的雕花栏杆上。“挺好的,妈,爸,别担心。婚礼很顺利,场面很大。”
她顿了顿,目光无意识地投向楼下花园里影影绰绰的玫瑰丛,“就是……有点不习惯。” 她省略了那份冰冷的协议,省略了对面房间里那个比大理石地板还要冷的男人。
“刚到一个新环境,肯定需要时间适应。” 宋明华的声音温柔得像能抚平一切褶皱,“记住妈妈的话,无论在哪里,腰杆要挺首,心要定。我们沈家的女儿,走到哪儿都是明珠。”
“知道啦,妈。” 沈知微应着,心里那点陌生的孤寂感被熟悉的暖意驱散了些。她抬头,望向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爸呢?又霸占您新收的那幅字画了?”
“他呀,抱着不撒手,非说看出了王羲之的风骨。” 宋明华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爸让我告诉你,霍家水深,遇事多思量,但也别怕。天塌下来,有爸给你顶着呢。想家了随时回来,家里永远有你的热汤面。”
沈知微的眼眶微微发热,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晨袍柔软的领口,声音闷闷的:“嗯,知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别老熬夜看字画。”
又絮叨了几句家常,电话才挂断。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西周瞬间恢复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她蜷起有些发凉的脚趾,没有立刻回房,反而在露台角落一张宽大的藤编吊椅上坐了下来,把自己整个窝进去。吊椅轻轻摇晃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仰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香港的夜空被霓虹映得有些发灰,远不如北京郊外沈家老宅看到的清澈。她下意识地寻找着北斗七星的方向,那是母亲教她认的第一个星座。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白天婚礼上那个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吻。霍临深微凉的唇瓣擦过她的唇,快得像错觉。当时只觉得冰冷,像履行一个程序。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瞬间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混合着高级雪茄和冷冽须后水的独特气息,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记得更早的一次,在两年前京港经济论坛的酒会上。她陪着父亲出席,端着香槟杯站在落地窗前。衣香鬓影中,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心的霍临深。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正与几位白发长者交谈,侧脸线条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压迫感,与周围那些或谄媚或浮躁的面孔截然不同。
他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极淡、近乎于无的笑意,却足以让周围人屏息凝神。那一刻,仿佛整个喧嚣的酒会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沈知微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见过太多所谓的青年才俊,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冷硬与优雅、疏离与掌控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
像一柄藏在名贵丝绒中的古剑。那份怦然心动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当父亲后来提起霍家试探联姻意向时,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点了头。
与其说是为了家族,不如说是心底那点隐秘的期待在作祟。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着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粉钻。钻石的棱角硌着指腹,冰凉坚硬。
现实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看她的眼神,和看一份待签署的重要文件没有任何区别。
露台的风似乎更凉了些。她裹紧了晨袍,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主卧的方向。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透出,像一头沉默蛰伏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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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霍临深靠在高背椅里,并未开主灯,只有桌上一盏复古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一份厚厚的项目文件。
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上。他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书桌一角一个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银质相框上。昏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相框里那张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非常年轻的人。男人穿着熨帖的白色亚麻衬衫,笑容温煦,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霍临深的轮廓,只是气质要柔和得多,正是霍临深的父亲霍聿安。
他怀里拥着一个穿着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子,女子依偎在他肩头,笑容明媚灿烂,像夏日最耀眼的阳光,眼底盛满了幸福,那是霍临深的母亲顾晚晴。
她微微歪着头,脸颊贴着丈夫的侧脸,一只纤细的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那里是尚未出生的霍临深。
照片的背景是海边,阳光很好,能看到远处白色的帆影。
霍临深伸出手指,指尖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照片上母亲笑靥如花的脸颊。
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深沉的眼底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里面有深切的思念,有无法磨灭的痛楚,还有一种被岁月沉淀后、深入骨髓的冰冷。
“妈……” 一个极轻、极低的音节从他唇间逸出,很快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记得母亲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总是能轻易地抚平他幼时的焦躁。
他记得母亲坐在客厅那架白色三角钢琴前弹奏《月光》的样子,月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身上,侧脸温柔得像一幅画。
她偶尔会停下来,把他抱到琴凳上,握着他的小手,一个音一个音地按下去。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深儿,听,这是月光在说话……”
记忆里的温暖与眼前冰冷的照片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那场突如其来的游艇爆炸,将这一切彻底撕碎。
温润的父亲,明媚的母亲,还有那个曾经会笑、会期待未来的自己,都葬送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他闭上眼,用力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脑海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汽油味、海水咸腥味和火焰灼烧气息的噩梦片段。
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点微弱的涟漪己经消失殆尽,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一片冻土般的坚硬。
目光掠过书桌另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文件。正是几个小时前,他和沈知微签署的那份《婚后协议》。
那份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将他与那个来自京城的、看似温婉实则藏着锋利爪牙的女人隔开。
利益交换,互不干涉。这才是最安全、最稳固的关系。感情?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那是这世界上最脆弱、最不可控的东西,只会带来毁灭。就像当年那艘承载着所有幸福的游艇,在毫无预兆的瞬间,粉身碎骨。
他不会再给任何人、任何事这样的机会。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台灯的光晕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走到书房角落那架被深灰色天鹅绒防尘罩严实覆盖着的三角钢琴前。
防尘罩上落了一层极细的灰,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绒布上停留了片刻,最终没有掀开,只是屈起手指,在厚重的琴盖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像是敲在了一具早己死去的躯体上。
他转身,不再看那架钢琴,走回书桌后,重新拿起那份项目文件,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那些冰冷的数字上。台灯的光线将他的侧脸切割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灯火依旧璀璨,不知疲倦地倒映在深色的海面上,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繁华幻梦。
这巨大的宅邸里,一个在露台吊椅上望着星空出神,一个在书房灯光下与冰冷的文件和泛黄的照片为伴。
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同样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