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懋康那句“轰下来当夜壶”的狂言,如同滚雷碾过西苑校场死寂的尘土。王诚和几个小太监的脸刷地白了,嘴唇哆嗦着,想呵斥这狂悖无礼的疯子,却被朱祁钰抬手死死压住。
朱祁钰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毕懋康那双燃烧着近乎癫狂火焰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被压抑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不顾一切的狂热。他胸口疼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着伤口,但一股更滚烫的东西在血脉里奔涌——那是绝境里看到一丝火光的赌徒本能!
“好!”朱祁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王诚!”
“老…老奴在!”王诚一个激灵。
“传旨!”朱祁钰的目光扫过这片荒凉的校场,扫过那些锈蚀的破铜烂铁,最后钉在毕懋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铁砧上,“擢毕懋康为工部虞衡清吏司主事,兼领内廷火器督办!所需一切物料——精铁、好炭、硝石、硫磺、工匠!工部、户部、兵部!倾其所有!胆敢推诿延误者,斩!所需人手,禁军、京营、乃至顺天府狱中死囚,凡通匠作、有力气、不怕死的,尽数调拨!毕卿但有要求,如朕亲临!有抗命者,格杀勿论!”
“遵旨!”王诚冷汗涔涔,尖着嗓子应下。这旨意,简首是把半个朝廷的库房和人力都押在了这个刚从大牢里放出来的疯子身上!倾其所有?格杀勿论?新君这杀伐决断,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
毕懋康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爆发出更亮的光,随即又涌上一种复杂的、混杂着震惊和某种被认同的酸楚。他猛地撩起那件破旧的青袍前襟,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尘土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没有山呼万岁,没有繁复的谢恩辞令,他只是深深地、用一种近乎要将头颅埋进土里的姿态,额头重重磕在粗砺的地面上。
“臣……领旨!”两个字,从他那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嘶哑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尘土沾满了他花白的乱发和额头。
朱祁钰没再看他,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下达了这道关乎生死的命令,身体里的那股支撑陡然松懈。一阵剧烈的眩晕伴随着胸口的绞痛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陛下!”于谦和王诚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搀扶。于谦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托住朱祁钰的后背,入手一片冰凉湿黏的冷汗,隔着龙袍都能感觉到那具身体的剧烈颤抖和虚弱。
“快!传太医!回宫!”王诚的声音都变了调,尖利刺耳。
“不…”朱祁钰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死死抓住于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老臣的皮肉里,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于卿…城防…交给你…火器…盯着…毕懋康…朕…等他的炮…”
话未说完,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接下来的日子,北京城像一口巨大的、即将沸腾的锅。恐惧是锅底燃烧的薪柴,而郕王登基后那石破天惊的“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以及随后一道道杀气腾腾、不惜代价备战守城的旨意,就是投入锅中的冷水。每一次碰撞,都激起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喧嚣。
紫禁城深处,乾清宫寝殿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朱祁钰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无数珍贵药材的堆砌下,终于勉强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张被水泡透的纸,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牵动着胸口的旧伤,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勉强喝几口参汤,听着王诚或于谦简短的奏报。
朝堂之上,风暴从未停歇。迁都南避的暗流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在朱祁钰那日的雷霆之威和于谦的铁腕压制下暂时蛰伏。反对的声音变得更加隐秘,也更加阴毒。以成国公朱勇、定西侯蒋贵为首的一批勋贵,以及部分与南方利益勾连甚深的文官,虽不敢明面抗旨,却在每一项具体的备战事宜上百般掣肘。
“陛下!毕懋康那厮简首无法无天!”兵部左侍郎邝埜(yě)跪在乾清宫冰冷的金砖上,声音激愤,额角青筋跳动,“他拿着陛下的旨意当令箭,强征工部库房所有精铁!连兵部武库备用的上好镔铁、打造甲胄的精钢都不放过!更有甚者,他竟擅自调用京营守城用的火药库存,还口出狂言,说什么‘守城?没老子的炮,你们拿烧火棍守?’此等狂悖,目无法纪!请陛下严惩!”
朱祁钰半靠在巨大的龙榻上,明黄的锦被盖到胸口,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睡着。听完邝埜的控诉,他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因为病弱而显得有些浑浊,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哦?”他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哑,带着病中的虚弱,却让邝埜心头莫名一紧。“他征用了多少火药?”
“回陛下,足有…足有京营库存的三分之一!”邝埜硬着头皮回答,试图强调事态的严重性,“守城在即,火器本就匮乏,若再被其如此挥霍,将士们手中无火药可用,如何御敌?此乃动摇军心,自毁长城之举啊陛下!”
“自毁长城?”朱祁钰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又带着嘲讽的冷笑。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殿外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越来越近的滚滚烟尘。“瓦剌的铁蹄,才是真正的长城倾覆之祸!毕懋康要火药,是去造能轰塌敌人长城的利器!不是拿去放烟花!”
他喘息了几下,胸口的闷痛让他不得不停下,缓了片刻才继续,声音更低,却更冷:“邝卿,你是兵部侍郎,掌军械辎重。朕问你,现存之火铳,十发之中,几发能响?几发不炸膛伤己?现存之火炮,最大者能打多远?装填一发,需多少时辰?”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邝埜的痛处。他脸色涨红,嗫嚅着:“这…陛下…兵械年久,工匠懈怠,确有其弊…然…”
“然什么?”朱祁钰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虽因虚弱而有些中气不足,却依旧刺得人耳膜生疼。“然守城将士就该用这些破铜烂铁去送死?就该用血肉之躯去填鞑子的马蹄?!毕懋康要什么,就给什么!火药不够?给朕去挖!去刮!去抢!把京城所有道观、丹房、烟花铺子里的硝石硫磺,都给朕搜刮干净!铁不够?把那些勋贵府邸门口的石狮子、铜香炉,都给朕融了!谁敢藏私,以资敌论处,抄家灭族!”
“轰!”最后西个字,带着帝王赤裸裸的杀意,如同重锤砸在邝埜心头。他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多言一句,深深叩首下去,身体抖如筛糠:“臣…臣遵旨!臣这就去办!”
朱祁钰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王诚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陛下…龙体要紧…”王诚的声音带着哭腔。
“死不了…”朱祁钰喘息着,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于谦呢?城防…如何?”
“于大人日夜巡城,整顿防务,调配粮草,几乎未曾合眼。”王诚低声回禀,“只是…只是旧党掣肘,粮秣转运常遭刁难,尤其是通州仓那边…”
“哼…”朱祁钰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浓重的杀意,“朕知道了…告诉于卿,放手去做…朕…给他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