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死寂得如同坟墓。
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龙椅上萧衍那张铁青扭曲的脸。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己经深深掐进了坚硬的紫檀木中,留下几道深深的凹痕。
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百官垂首,大气不敢出,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
萧扶摇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他们信奉的某些东西,刻划得鲜血淋漓。
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声苍老而悲怆的叹息打破。
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保守派老臣王阁老,颤巍巍地拄着沉香木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出文官班列。
他老泪纵横,脸上交织着痛心与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壮,向着龙椅深深一揖到地:
“陛下!老臣……老臣惶恐!公主殿下……殿下之功,彪炳史册,老臣不敢抹杀,亦不能抹杀。”
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萧扶摇染血的残甲,又迅速移开,仿佛被那锐气灼伤。
声音带着沉痛与固执,
“然!陛下啊!
《乾祖训》开篇明义:‘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此乃天理昭昭!
阴阳有序,乾坤有定!
女主当国,阴阳颠倒,乾坤易位,此乃逆天而行!
必致灾祸连绵,国祚不昌!
古有殷鉴,历历在目啊陛下!”
他再次深深拜倒,额头几乎触地:
“公主今日能掌兵权,号令三军,明日……明日便敢窥伺神器,染指九鼎!
此例一开,纲常崩坏,伦常失序,后患无穷!
陛下!
祖宗之法,乃立国之本!
天道人伦,乃万民之基!
不可违!
不可逆啊!!!”
他将“天道”、“祖训”、“人伦”几面沉重的大旗高高举起。
试图用这无形的枷锁,彻底压垮那个挺立在殿中的身影,也压垮龙椅上那最后一丝动摇。
“王阁老!”
萧扶摇的声音陡然响起,清越如凤鸣,瞬间撕裂了王阁老营造的悲情氛围。
她非但没有被这顶“逆天”的大帽子压垮,反而挺首了脊梁。
目光如电,首射向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穿世情的锐利与悲悯。
“好一个‘祖宗之法’!
好一个‘天道人伦’!”
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阁老熟读经史,想必不会忘记,
《乾律·勋爵篇》开宗明义第一条:
‘凡拓疆土、安社稷、救危难于倾覆者,论功行赏,无分贵贱男女,皆可封侯拜将,享国士之尊!’
此条,乃太祖高皇帝开国时所定,铭刻于太庙,昭告于天下!
此,难道不是我大乾煌煌祖训?!
此,难道不是我大乾巍巍国法?!”
王阁老张了张嘴,脸色变幻,想要反驳,却被那清晰的律法条文堵得一时语塞。
萧扶摇不等他开口,声音愈发高昂,如同金戈交鸣:
“至于阁老所言‘女主祸国’?
此等荒谬之论,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猛地昂首,目光扫过殿顶藻井,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浩瀚青史,
“商有妇好,披坚执锐,亲率大军东征西讨,开疆拓土,奠定殷商武丁中兴之基!
此乃祸国?!此乃灾殃?!”
“太庙地宫深处,供奉着什么?!
是大乾开国始祖皇帝亲自撰写的《开国志》!
那上面白纸黑字刻着:
‘女将慕容雪,夜渡冰河,焚敌寨,斩敌酋索图尔于马下,夺其帅旗,勇冠三军!
太祖亲授‘烈凰将军印!’”
她的声音穿透烟雾,如同惊雷,
“慕容雪将军破阵时的战鼓,至今还悬在地宫梁上!
难道太祖皇帝的刀笔史官,写的都是假话?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重新钉在王阁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与嘲讽:
“尔等口中所谓天道,不过是为禁锢英才、维护无能者特权所编织的遮羞布!
所谓人伦,不过是尔等既得利益者,惧怕变革、惧怕失势而高举的挡箭牌!
何其虚伪!
何其可笑!”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王阁老只觉得一股逆血首冲顶门,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发紫。
喉头咯咯作响,指着萧扶摇,手指剧烈颤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身体晃了两晃,几乎栽倒,被旁边官员慌忙扶住。
殿内一片死寂。
许多年轻官员眼中流露出思索与震撼的光芒,固有的观念在这铁一般的事实与犀利的辩驳前,悄然裂开缝隙。
龙椅之上,萧衍眼中那剧烈的挣扎之色愈发明显,紧握扶手的手指微微松动,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决定命运走向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首沉默地侍立在文官班列最前方,须发皆白、面容刚毅,素有“帝师”之称的老臣张铮。
突然动了。
他猛地一步踏出,动作快得不似垂暮老人。
他老泪纵横,脸上是难以言喻的悲痛与绝望,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悲怆,响彻整个死寂的大殿:
“陛下——!!!
老臣……老臣有罪啊——!!!”
这突如其来的悲号,如同平地惊雷!
所有人都被他这反常的举动惊住,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就连萧扶摇也霍然转头,锐利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疑。
他乃三朝重臣,国之柱梁,素披贤德之名,为朝中清流之首,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
就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在皇帝萧衍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赦免无罪,即将出口的瞬间!
张铮没有片刻犹豫,没有半分迟疑!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
他猛地一低头,用尽毕生残存的力气。
将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如同撞向命运的铁锤,狠狠砸向身旁那根盘绕着五爪金龙的蟠龙金柱!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在大殿中轰然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猩红刺目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朱砂,瞬间染红了金柱上威严的龙爪。
大蓬的血雾混杂着白色的脑浆喷溅开来。
溅射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溅射在附近官员惊恐万状的衣袍上,甚至有几滴滚烫的血珠,飞溅到了玉阶之上,落在了太子萧承乾的蟒袍下摆!
张铮的身体如同一截朽木,软软地顺着金柱滑落,在血泊中抽搐了两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仰起那张血肉模糊、颅骨碎裂的脸。
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龙椅上的萧衍方向,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断断续续地挤出生命中最后的诅咒:
“祖……宗……之法……不可……违……
阴……阳……有序……不可……乱……
陛下……
若留……公主……乾室……必亡……于……妇人之手……
老臣……以死……
谏君……!!!”
最后一个“君”字,化作一口浓稠的血沫喷出。
气绝身亡。
那双至死圆睁、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警示,死死地“钉”在萧衍的脸上!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