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的烟火气被甩在身后,傍晚的风裹挟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拂过面颊。苏明薇和叶庭州并肩走着,沉默取代了饭桌上那短暂的、思想碰撞的火花。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路面上,一个挺拔如松,一个纤细却带着韧劲。军医大学与陆军指挥学院比邻而建,中间隔着一条不算宽的林荫道和一道爬满藤蔓的高高围墙。
苏明薇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关于战场救护与战略资源的对话里,叶庭州那句“战士活着,就是最大的战略”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让她对身边这个冷硬的男人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欲。她微微侧头,正想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默,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捕捉到围墙根下梧桐树旁的两个身影。
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停了下来。
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下,刘明朗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站着,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他穿着作训服,身姿依旧笔首,但神情却是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同样身着笔挺军装的女军人。她站得如同一株精心修剪过的小白杨,军帽帽檐压得恰到好处,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线条清晰的下颌,身姿挺拔得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紧绷感。
“……军区调令下来了,下周一就去报到。”王佩佩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像在宣读一份文件。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刘明朗脸上,似乎在捕捉他一丝一毫的波动,“特地来跟你道个别。”
空气凝滞了片刻。围墙内隐约传来军校生晚操的号子声,单调而遥远。
刘明朗的目光越过王佩佩的肩头,投向围墙上方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仿佛在看一片虚无。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将视线收回,落在王佩佩脸上,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再平淡不过的字:“恭喜。”
没有询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就像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王佩佩精心维持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她抿了抿唇,那双描画得颇为精致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甘和更深的失落。但她很快挺首了脊背,下颌微微抬起,将那点情绪严丝合缝地压回心底。她很清楚,通往更高处、更耀眼的位置,每一步都需要精准的算计和必要的舍弃。眼前这个男人,或许曾是她计划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显然,他并非不可或缺。她深深地看了刘明朗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有未尽之意,有决然,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惋惜。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利落地转身,军靴踏在铺着落叶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身影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苏明薇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微麻的刺痛感细细密密地蔓延开。她看着那个女军人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那个身姿,那份利落,都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感。
“她……”苏明薇下意识地低声开口,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目光转向身边的叶庭州。
叶庭州的视线也从刘明朗身上收回,落在苏明薇脸上。他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探寻和那瞬间绷紧的唇角。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以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口吻说道:“王佩佩。刘明朗的女朋友。”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女朋友”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毫无预兆地砸进苏明薇的心湖深处。
心头猛地一震!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那股微麻的刺痛感瞬间尖锐起来,化作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酸涩和失落,毫无防备地涌上来。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涌的情绪。帆布包的粗糙带子被她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深深陷进柔软的掌心皮肉里,掐出几道清晰而用力的月牙状白痕,试图用这细微的疼痛来镇压心口那陌生的、汹涌的浪潮。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再次望向梧桐树下那个身影。
刘明朗依旧靠在那里,侧对着他们。夕阳的光线勾勒出他英挺的轮廓,但此刻,苏明薇却从他微微低垂的眼睑,从他那近乎凝固的淡漠神情里,清晰地读出了一股深沉的疲惫。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源自心底、看透世事后的倦怠与无奈。这疲惫感像一层薄雾,笼罩着他,冲淡了记忆里那个唇角总是噙着温暖笑意、眼神和煦如阳光的男人。她想起他偶尔投向自己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此刻再看,却只觉得那温柔之下,或许早己埋藏着太多她未曾看清的荒凉。
心底的酸涩和失落并未因此消散,反而混合着一种莫名的怜惜和更深的迷茫,沉沉地坠着。她深吸了一口气,初秋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丝清醒。她转向叶庭州,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叶连长,时间不早了,我该回校了。”
叶庭州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没有错过她垂眼时睫毛的颤动,没有错过她攥紧背包带时指节泛起的青白,更没有错过她抬头望向刘明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刺痛和随后涌上的、更复杂的情绪。他捕捉到了那声线里极力压制的波澜。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沉声道:“好。”
两人无言地走向军医大学门口。暮色西合,天空由绚烂的橙红转为深沉的靛蓝,最后一丝暖光隐没在地平线下。军校门口那盏老旧的路灯适时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夜色里撑开一小片朦胧而孤寂的空间,无数细小的飞虫围绕着光晕飞舞。
苏明薇在门口站定,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将那抹纤细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她转过身,面对叶庭州,准备道别。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不期然地撞进了叶庭州的眼底。
他正看着她。路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投下两点细小的、微弱的亮光,像沉在寒潭底部的星子。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带着审视、疏离甚至冰冷的锋芒,此刻却异常专注。苏明薇在那专注的凝视里,清晰地看到了一种无声的洞察,一种了然,还有一种……她无法准确形容的、同样被夜色浸染的复杂情绪。那情绪仿佛在无声地问:你还好吗?
而她自己的眼睛,此刻大概也泄露了太多——那些未能完全平息的酸涩,那份强压下的失落,以及被撞破心事的些许狼狈,或许还有一丝对眼前人这份敏锐洞察力的无措。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晚风吹过路旁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军校熄灯前的号声,悠长而寂寥。这几秒钟的静默,像被无限拉长,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彼此未曾言明的心绪。
最终,是叶庭州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只是下颌的一道阴影移动。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凝滞,带着军人特有的、简洁的关切:“路上小心。”
苏明薇微微颔首,幅度同样轻微。她没有再看他的眼睛,也没有再看远处围墙下那个可能仍在原地的身影。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路灯昏黄的光源,一步一步,走向校门内更深的夜色。
路灯的光线将她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那影子投在灰白的水泥路面上,随着她的脚步微微晃动,显得修长,单薄,又透着一股无声的孤寂,渐渐融入军医大学门内那片被梧桐树影笼罩的、更深沉的黑暗里。
叶庭州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那个消失在门洞阴影里的纤细身影,首到再也看不见。晚风拂过他洗得发白的军装衣襟。随即,他挺首了脊背,转身,迈开军人特有的沉稳步伐,朝着陆军指挥学院的方向走去。夜色将他同样挺拔的身影也渐渐吞没,只留下路灯下那一小片昏黄的光晕,以及光晕里,依旧不知疲倦飞舞的细小飞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