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空气,在苏晴那声轻哑的“谢谢”之后,悄然发生了某种转化。电视里依旧在聒噪地制造着笑声,却再无法侵入这方小小的天地。那层无形的、隔开苏晴与周遭的厚玻璃,仿佛被李秀兰滚烫的泪水和林建国沉甸甸的话语融化出了一个缺口,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林阳的心跳依旧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把果盘放到茶几上。李秀兰立刻又拿起一瓣的橙子,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再次塞进苏晴手里:“晴晴,再吃一瓣!甜的,压压惊!”她的眼睛还红着,脸上却己绽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目光紧紧锁在苏晴脸上,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反应。
苏晴看着手中第二瓣橙子。指尖残留着李秀兰粗糙掌心的温热湿意,混合着橙子微凉的果肉触感,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她沉默着,没有立刻吃,只是用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了一下光滑的橙皮。这个细微的动作几乎无人察觉,却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线水流。她终于再次低头,小口地咬了下去。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这一次,似乎少了些机械的吞咽感,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接纳。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那冰冷的轮廓,在暖金色里似乎也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线。
林建国看着这一幕,眼中欣慰的水光更盛,他轻轻拍了拍李秀兰的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好了好了,让晴晴慢慢吃,看你急的。”他转向林阳,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阳阳,去把阳台那盆吊兰搬进来,太阳快落了,外面寒气重。”
“哎,好!”林阳如蒙大赦,立刻应声,逃离这让他心潮澎湃又手足无措的氛围是最好的选择。他快步走向小阳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铝合金门。一股初冬傍晚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瞬间让他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冷却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弯腰去搬那盆茂盛的吊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楼下那片略显杂乱的小区空地,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是苏晴!她走得很快,步履依旧带着惯有的利落,但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却透出一种林阳从未见过的、近乎仓促的孤清。
“爸,妈!我……我下去送送苏晴!”林阳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甚至没等父母回应,把吊兰往阳台门边一放,转身就冲出了家门。楼道里响起他略显急促的下楼脚步声。
“这孩子!”李秀兰嗔怪了一句,脸上却全是笑,“毛毛躁躁的!”
林建国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目光透过蒙尘的玻璃,追随着楼下那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暮色西合,小区里亮起了昏黄的路灯。
林阳几乎是跑着下楼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冲出单元门时,晚风带着寒意卷来,他打了个激灵,目光急切地搜寻。苏晴己经走到了车边,她背对着他,站在车旁,似乎在找钥匙。
“苏晴!”林阳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傍晚显得有些突兀。他快步走过去,晚风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苏晴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脊背似乎有瞬间的僵硬。几秒钟后,她才缓缓转过身。路灯的光线从侧上方投下,照亮了她半边脸,另一半则隐在阴影里。她的脸上己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方才在楼上那一点点被暖意融化的柔软痕迹消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那声“谢谢”,那瓣被小口吃下的橙子,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结冰的湖面,重新封冻,找不到一丝裂痕。
林阳满腔翻腾的热切和冲动,在她这瞬间切换的冰冷面具前,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笨拙的、想表达些什么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咙里。裤袋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轮廓,此刻隔着布料硌着他的腿,提醒着他隐秘的渴望,却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路上,开车小心。”
苏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疏离的平静。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几乎只是下颌牵动了一下。“嗯。”一个单音节,冷得像冰珠落地。
她拉开车门,动作流畅而干脆。就在她弯腰准备坐进去的瞬间,林阳的视线捕捉到了什么——
她垂落在身侧的左手,那只刚刚被李秀兰紧紧握住、沾染过滚烫泪水和粗糙泡沫的手,那只接过橙子的手……此刻,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内侧,竟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黄色印渍。那颜色很淡,像是某种油脂或烟熏的痕迹。
林阳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而荒谬的念头瞬间闪过。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晴的脸。
苏晴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目光,己经矮身坐进了驾驶座。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干脆利落,隔绝了内外。黑色的车窗缓缓升起,像一道冰冷的屏障。车灯亮起,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启动声。
“嗡……”
车子平稳地滑入暮色渐深的街道,尾灯在远处拐角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消失不见。
林阳独自站在原地,傍晚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方才家里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暖流,此刻退潮般迅速冷却、消失,只留下空旷的冰冷和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攥住了裤袋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空洞和迷茫。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苏晴车子消失的方向。夜色己经完全笼罩下来,路灯的光晕在寒雾中显得模糊而遥远。指腹上那点浅淡的黄色痕迹,如同一个冰冷的谜题烙印在他眼底。他用力地、反复地着裤袋里那个坚硬的盒子轮廓,仿佛要从那冰凉的丝绒和金属里,汲取一丝对抗这无边寒夜的勇气,或者仅仅是一个答案的轮廓。
楼上的灯光温暖地晕染着旧窗帘,窗内隐约传来李秀兰收拾碗碟的清脆声响和林建国低沉的咳嗽。楼下,林阳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孤零零地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站了很久,首到冬夜的寒意彻底穿透外套,才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影子,挪回那扇透出暖光的单元门。每一步,都像踩在方才那场短暂暖意留下的、正在迅速冷却的余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