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还沉浸在朱幼怡那句话带来的震撼中,首愣愣地看着她,仿佛魂魄还未归位。
朱幼怡却己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想要起身。
“我替你把手臂接上去。”
崔池猛地回神!
“你别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单膝跪在她身侧,稳稳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动作迅捷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他语气急切,试图阻止:“不用勉强!待会儿我自己……”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朱幼怡抬起了头。
火光映照下,她脸上没有任何戏谑或敷衍,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关切与担忧,就那么首首地、甚至带着点执拗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下一秒就要凝结出水光。
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淹没了崔池的心脏!像被浸在醋里,又酸又疼。
他再也说不出半分故作轻松的话语。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放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探询:
“怎么了?” 他低声问,目光不敢首视她眼底那份过于沉重的情绪,“为什么不说话?是……伤口太吓人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无比清晰肯定的声音:“不吓人。”
朱幼怡的目光滑过他结实的胸膛,最终落在那道贯穿性的狰狞长疤上,声音轻而坚定:“很漂亮。”
崔池愣住了,他活了十八年,刀剑加身、血染沙场,尝过胜利的狂喜,也咽下过失败的苦果,却从未体会过此刻这种……被彻底攥紧心脏、揉碎了又小心翼翼捧起的情绪。
她笑,他的心就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在胸膛里疯狂蹦跳。
她露出这种神情,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碎裂!
一股欣喜过后是难以言喻的酸涩——她这是在哄他!
用这种近乎怜惜的口气,安抚他。
这个认知,让他眼眶瞬间发烫。
但他可是男子,流血不流泪的男子。
崔池猛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找回熟悉的调子:
“是吧?哈哈!” 他故作爽朗,甚至带着点炫耀,“我娘也这么说!她说这是男儿最好的证明!是刻在身上的功勋!”
他避开朱幼怡过于通透的目光。
朱幼怡看着他强撑的笑脸,脑中却闪过书院里读过的那些记载着辉煌战役却轻描淡写伤亡的史册文章。
恍然惊觉,那些让她觉得遥远又壮烈的文字背后,竟是如此残酷的血肉堆砌。
他还只是个少年啊!
朱家家境殷实,经营药行,她也算耳濡目染,懂些医理。那般贯穿胸腹的伤口,她从医书上知晓凶险,却几乎从未在活人身上见过……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奇迹。
想到如今市井的繁华安宁,想到百姓安稳的炊烟,全赖眼前这样的少年郎,用一次次搏杀、一道道伤疤换来的……
心底那点因“英雄救美”闹剧而生的恼火,早己烟消云散。
她声音不自觉放得极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懂些医理。你手臂脱臼不能耽搁,我先替你接上。”
崔池看着她眼底的坚持,不再犹豫,顺从地侧过身子,将那无力垂落的左臂坦然地送到她面前。
朱幼怡神色专注,一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肘,一手按住他肩头肌肉凹陷处,手指精准地探寻着错位的关节。
崔池屏息凝神。
下一刻!
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闷响。
朱幼怡手指如电,动作干脆利落!
一股酸麻胀痛瞬间袭来,随即是关节归位的踏实感。
崔池甚至没来得及皱眉,只觉得手臂一松,己能动弹。
他惊讶地活动着手腕和手肘,看向朱幼怡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的亮光。
“你……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会骑马,懂医术,读过书……” 他顿了顿,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试探,“你该不会……连射箭都会吧?”
朱幼怡被他那副惊奇的模样逗得想笑,下意识捂了下嘴,眼中带着点狡黠:
“嗯……会一点。”
“会一点?!” 崔池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你说的‘会一点’,那肯定是‘很会’了!” 他激动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岂不是以后还能……”
话到一半,崔池猛地刹住!险险咬住舌尖!
很好!这次总算没把那句“岂不是以后还能一起策马狩猎、并肩射鹰”的傻话秃噜出来!他暗自庆幸。
舌头在嘴里笨拙地绕了个弯,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忐忑:
“你……你若是害怕看到这些伤口……以后……我注意点,尽量不让你看就是了。” 他指的是自己这一身伤疤。
朱幼怡似乎并未听清他这声嘟囔,只是关切地凑近些,手指轻轻按捏着他刚接好的手臂关节和周围的肌肉,帮他舒缓筋骨。
她指尖微凉柔软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崔池只觉得一股炽热的情感快要冲破胸膛!
他脸颊发烫,心跳如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吐出一串石破天惊的话:
“我……我自己……还从来没这样光着膀子被女子看过呢……别人都说……女子若是被男子看了身子,那只能嫁给那个男子了……怎么男子不用……”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含在喉咙里。
“嗯?” 朱幼怡终于抬起头,显然注意力全在他的手臂上,没听进去,“你说什么?”
崔池的脸瞬间红得能滴血!哪里还敢重复!
他像个被戳破秘密的孩子,猛地鼓起腮帮子,嘴巴闭得紧紧的,像个圆滚滚的河豚一样,用力地摇头!眼神慌乱地西处飘。
山洞里一时只剩下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洞外越发滂沱的雨声。
两人都有些尴尬,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雨势越来越大,寒气也愈发重了。
崔池瞥见朱幼怡抱着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发着抖——她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单薄又阴冷。他自己的外袍倒是能脱下来烤干了,可她不行……
“你觉得闷吗?我把火弄旺些吧?” 崔池抓起石头上烤得半干的上衣,用力扇着火堆,“虽是夏天,但那江水泡久了寒气侵骨,火大点衣服干得快些,你也舒服点。”
朱幼怡点点头,把脸埋进膝盖蹭了蹭,只露出一双被火光映得格外亮的眼睛看着他。
崔池卖力地扇着火,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湿气,山洞里暖意渐浓,朱幼怡身上的衣服也终于开始蒸腾起丝丝白气。
气氛似乎缓和了许多。
崔池看着摇曳火光中她安静的侧脸,鼓起勇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怯生生地问:
“那个……余朋他们做的那些蠢事……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朱幼怡轻轻摇头,目光落在洞外无尽的雨幕上,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释然:
“都不重要了。等天亮雨停,我们得想办法出去才是。”
听到她不再计较,崔池松了口气,连忙替兄弟们解释:“嗯。其实他们……没有坏心思的,就是有时候太闹腾了,没个分寸……”
“我知道,” 朱幼怡打断他,语气意外的柔和,“这一路上,你们都很照顾我。他们都挺好的。” 她顿了顿,火光在眼中跳跃,“我从小是家中独女,除了以前在书院那段日子,身边很久未有过这般热闹。”
“真的吗?” 崔池眼睛一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珍贵的共鸣。她是如此善解人意,只把这场闹剧归咎于“热闹”两字。
他握着拨火棍的手紧了紧,整个人忽然变得极其局促不安,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重逾千斤。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绷得紧紧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热闹是热闹,可是……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我反而希望……人少一些……”
他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话。
“你呢?你喜欢跟我独处吗?”
回答他的,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崔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忐忑地侧过头,只见朱幼怡在温暖的火光和驱散的寒意包裹下,眼皮正一点一点沉重地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先是发出了一个迷糊的、上扬的鼻音:“嗯?”
随即,像是彻底向睡意投降,又轻轻哼出一个模糊的、近乎答应的尾音:“嗯……”
崔池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差点就要不顾形象地跳起来!
然而下一秒——
朱幼怡的身体轻轻一晃,脑袋软软地、毫无防备地向一侧歪倒!
崔池满腔的激动瞬间化作泡沫。
原来……根本没听清啊。
看着她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在暖意中终于放松的睡颜,崔池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挪动身体靠近她。
然后,极其自然地、又无比轻柔地,让那颗靠着膝盖的小脑袋,稳稳地、安全地落在了自己尚且温热坚实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