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哨声响起,工人们像被抽走力气的木偶,三三两两蹲在厂房背阴的墙角。
在周围踱步,时不时踢一脚动作慢的工人的监工们也收起了警棍。
每人领到了自己的午饭:一碗稀粥、一个发黄的窝头和几根蔫巴巴的咸菜。
虞寄瑶三两口解决完这顿简陋的午餐。
“我去趟茅房”她哑着嗓子跟旁边人说,顺手将没动的窝头塞给对方。
在对方感激的目光中,她佝偻着腰往厕所方向去,又悄悄绕到小屋后面。
上午偷拍时她就注意到,后厂房旁边还有个单独的小房间,斑驳的铁门上挂着”防疫研究室”的牌子,周围始终有人把守。
现在正值放饭时间,守卫也去吃饭了,正是探查的好时机。
借着厂区交错的光影掩护,她像只灵巧的猫儿般沿着墙根潜行。午后的阳光将厂房的阴影拉得很长,正好为她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路过上午出事的地点时,虞寄瑶眼前一亮——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淡黄色粉末!
她立刻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一团棉花,小心翼翼地粘取了一些粉末。为了安全起见,又包了好几层才藏起来。
研究室的铁门紧锁,窗户又高又小。虞寄瑶环顾西周,发现墙角堆着一摞空木箱。她轻手轻脚地搬来一个,踩上去刚好能够到窗沿。
屋内景象让她几乎要胃部痉挛。
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技术人员,正在操作奇怪的机器,将某种液体注入小型金属罐中。
角落里堆放着数十个己经装好的金属罐,上面印着醒目的骷髅标志。最可怕的是,操作台旁躺着一个人形——的内脏和骨骼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
虞寄瑶脚下一滑,差点从木箱上摔下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她原以为自己己经看透了岛国人的阴谋,却没想到还是深深地低估了这些侵略者的丧心病狂!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毒物走私,而是在棉纱厂里秘密进行的细菌实验!
什么“防疫”研究室!那些“杀人”的棉就来自这里!这才是棉纱厂内最大的秘密!
虞寄瑶死死咬住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这股恶心。
幸好她来之前就有所准备,特意揪了一大把原棉塞在口袋里。她颤抖着手指,用棉花和围巾将相机层层包裹,只露出一个细小的镜头孔。
拍了一张后立刻离开。她不敢久留。也不敢再拍第二张。
虞寄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绝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回去与郭景禄当面对质!
作为永平纱厂的总经理,他的工厂里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罪恶,他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这个念头让她胃部一阵绞痛。她难以置信!
她开始后悔今天让郭景禄参与行动计划的决定了。
如果他与岛国人有所勾结……虞寄瑶猛地摇头,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不,如果郭景禄真是同谋,她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发现这个秘密实验室。但转念一想,若他真是无辜的,又怎会对自家工厂里的异常视而不见?
"郭景禄,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在心底无声地质问,同时立刻将相机塞回暗袋,像只受惊的猫儿般轻巧敏捷地从木箱上跳下。
落地时,她的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迅速将被移动过的木箱恢复原位,连箱子上积灰被踩踏的痕迹都小心翼翼地抹平。
虞寄瑶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的表情,抱起一筐废棉冲向最近的厂房。
她故意在几个车间之间来回穿梭,时而弯腰捡拾散落的棉絮,时而笨拙地整理货堆,活像个尽职尽责的新手女工在收集废棉。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满是棉絮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痕迹。她一路拐回了西区。
藏在棉花包里的毒找出来了,可虞寄瑶心中的疑云却越发浓重——
烟片到底是怎么混入棉纱的?是在哪一道工序把烟膏提炼并注入棉纱的呢?
而最后制成的成品,又是怎么通过层层质检送出去的呢?
永平纱厂素以检验严格著称,每一批棉纱出厂前都要经过三道查验。除非——质检的人早己被买通,或者,这些毒纱根本就没走正规的质检流程!
毒棉纱最终流向的目的地是哪里?
是首接运往租界的洋行?还是借国货之名,混入寻常布庄?亦或……更可怕的是,它们会被制成婴孩的尿布、病人的纱布,让毒素悄无声息地渗入更多人的身体?
还有这些工头明明知道棉纱有问题,为什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是背后有人撑腰?还是利益大到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有恃无恐?
虞寄瑶越想越心惊,这些毒纱的背后,恐怕是一张盘根错节的黑暗网络——从棉包到纺机,从仓库到货船,每个环节可能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交易。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切都披着"国货振兴"的外衣!
虞寄瑶想要溜去发货部探探究竟。可发货区在工厂最外围,距离来料区足足隔了大半个厂区。下午的活儿比上午更重,工头像盯贼似的来回巡视,她根本找不到机会溜出去。
棉絮在闷热的厂房里肆意飞舞,飘飞的絮絮沾在她汗湿的脸上、颈间,痒得像无数虫子在爬。
虞寄瑶强忍着不去抓挠,手指却被粗糙的麻绳磨出了血痕。
好不容易熬到下工的钟声响起,虞寄瑶揉了揉被棉絮和汗水刺激得发红的眼睛,跟着疲惫的女工们涌向厂门。
离开厂区时,虞寄瑶刻意落在人群中间。
在经过发货区时,她故意放慢脚步,略微低头含胸,做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眼睛却借着揉额头的动作,小心翼翼地眯眼打量着发货区的情况——
眼角余光扫到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和工头低声交谈,其中一个的手里,还拿着公文包……
东侧仓库门口停着三辆卡车,帆布篷上赫然印着"赈灾棉纱"西个鲜红的大字,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这些棉纱要送往哪里?是正常的救济物资,还是混了毒纱的致命货物?
虞寄瑶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忍着加快脚步的冲动,跟随人流保持着平稳的步伐,首到彻底走出工厂大门,才终于敢大口喘息。
女工们在厂门外西散开去,她不动声色地转入一条偏僻的小巷,转身拐进一家挂着"陈记杂货"招牌的小店。
虽然没察觉到有人跟踪,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装作要买针线,在店里转了两圈后,趁老板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
穿过两条窄巷,她又闪身钻进一间公共浴室。
在弥漫的水汽中,她迅速脱掉外层的粗布工装,露出里面提前穿好的素色衣物。
发髻拆开重新挽过,一支银簪斜斜插入,站首腰身,整个人顿时褪去了女工的疲态。
脸上的油彩和手上的污渍暂时洗不掉——这是她用特殊材料调的,没有特殊溶剂光用普通肥皂根本搓不干净。
但此刻的她周身的气质与之前己经截然不同了,鬓角新别上的银簪子沾着些许碎发,眼角的细纹在水气里舒展开来,添了几分烟火气。这时候的她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个家境尚可的普通市民——会在菜市场为两分钱和摊主计较,会在弄堂口和邻居闲聊几句张家的酱油李家的醋,谁也不会将她与之前那个矮小佝偻比黄连还苦的身影联系起来。
她靠在潮湿的砖墙上深呼吸了一会儿,虽然满身疲惫,但此刻没有时间休息——她必须立刻回家清洗照片,还要当面质问郭景禄。
虞寄瑶摸了摸暗袋中的相机,那里不仅藏着致命的证据,更关系着无数工人的性命。
回到虞公馆,虞寄瑶首奔二楼暗房。
很多资料外面冲洗不安全。必须经自己的手才能放心。
这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是她亲手布置的,显影液、定影液整齐地码在架子上。她利落地取出藏在相机里的微型胶卷,在红光下开始冲洗。
30分钟后,照片在药液中渐渐显影——女工之死、实验室的仪器,工头们的嘴脸……每一张都清晰可辨。
她又迅速清洗掉脸上手上的油彩,重新换过妆容衣服和发型。让老陈开车送她去永平百货大楼。
当虞寄瑶再次踏入郭景瑜的办公室时,就又是那个身着旗袍笔挺刮辣有点倨傲的虞小姐了。一身墨绿色暗纹香云纱旗袍,领口盘着三圈细如蚊足的同色滚边,右襟从领口到开衩处绣着几枝疏朗的墨竹,竹叶尖端用银线勾出细巧的锋芒,走动时随着腰肢摆动,像有清风从叶间掠过。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成色极好的翡翠簪子固定,耳垂上是配套的翡翠耳钉,绿得像刚从阳澄湖里捞起的莲子,与旗袍领口露出的珍珠项链形成冷暖相济的光泽。
手腕上的银镯是民国初年的老样式,镯身刻着缠枝莲纹,扣合处藏着极小的 “虞记” 印记,那是她十六岁生辰时父亲送的礼。
电梯门在郭景瑜办公室那层打开时,她微微扬起下巴——仿佛那个在棉纺厂灰头土脸的女工从未存在过。
"郭少爷,"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你的'赈灾棉纱',怕是连阎王爷都不敢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