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午后两点，光，带着一种慵懒的精确度。
它从老城区这间临街工作室的深灰亚麻布帘缝隙里精准切入，形成一道斜斜的光楔，落在人字拼的深色橡木地板上。光柱里，微尘悬浮，像宇宙星屑般缓慢流转。空气里浮动着几层清晰可辨的气息：底层是旧纸张和羊皮封面书籍散发的、沉静的时间的味道；中层是顶级音频设备运行时几乎无声的、带着精密感的金属与电路板的微温；最上层，则是一缕清冽的雪松与琥珀混合的木质香氛，是他惯用的那款沙龙香，冷静而克制。
这空间不算阔绰，却处处透着主人的考究与沉淀。墙面覆盖着专业的菱形吸音棉，低调的炭灰色。一侧是占据半面墙的嵌入式书架，塞满了乐谱、音乐理论专著、文学经典，甚至几本线装的琴谱影印本，书脊颜色深浅不一，是常年翻阅的痕迹。另一侧是核心工作区：一张宽大的、线条简洁的胡桃木工作台，上面有序地摆放着顶级品牌的专业监听音箱、调音台、多屏显示器，以及一台老式的、但保养得极好的多轨开盘录音机——这是他标志性的个人偏好，在数字时代固执地保留着模拟的温暖。
窗边，是那架他常用的演奏级立式钢琴，乌木漆面光洁如镜，映着窗外的天光流云。琴键是温润的象牙白，边缘被无数次的触碰打磨出柔和的光泽。此刻，许思寻就坐在琴凳上。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寸，刚刚试完的一段旋律，如同在精密的齿轮间卡入了一粒细沙，流畅被打破，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最终不甘地消散在经过声学处理的静谧空气里。他眉心无意识地拢起一道浅痕，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承载着无数音符的琴键上，像在审视一个未解的谜题。
工作台上，除了那些冰冷的电子设备，还散落着更具个人温度的物件：几页涂改得密密麻麻的乐谱草稿，上面有铅笔勾勒的狂放音符和潦草的批注；一个深棕色皮质的笔筒，插着几支不同型号的绘图铅笔和一支派克金笔；一个造型极简的白色骨瓷咖啡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印记，旁边放着同样设计的咖啡壶。
工作室里午后的静谧被骤然放大，顶级监听音箱静默时那种近乎真空的背景音，让窗外的车流声都显得遥远。那道从亚麻布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楔，不知何时己在地板上移动了位置，从钢琴踏板旁爬到了地板中央，光柱里的星尘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浮沉。
他轻轻吁了口气，气息微弱地拂动了琴键上几乎看不见的微尘。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旧时光的纸条重新折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的薄胎瓷器，然后放回那个小小的榉木盒里，盖上盖子。轻微的“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句号，暂时封存了那段泛黄的记忆。他靠在冰凉的钢琴边沿，目光投向窗外老城区的屋顶轮廓线，但眼神似乎穿透了眼前景象，停留在三十年前那个喧嚣夏日的树荫下。小女孩强忍泪水的模样、攥紧他手指的冰凉力道、缺了门牙的羞涩笑容……像无声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此刻工作室里精心营造的冷静秩序。
就在这时，放在胡桃木工作台一角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在专业声学环境营造的幽暗光线中，发出幽蓝冷冽的光，伴随着“嗡嗡”两声短促的震动，打破了近乎绝对的静谧。
许思寻像被精密仪器校准过般，动作流畅地转身，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瞬间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也清晰地照亮了屏幕上跳出来的信息——苏母发来的微信：
＞「小许，弯弯晚上7点到T3，航班号CAXXXX。这丫头主意大得很，非说不用接，但这么晚了一个人拿行李…路上辛苦，麻烦你多关照了。[微笑]」
文字下面，是一个系统自带的、略显程式化的黄色笑脸表情。
他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紧紧锁在“弯弯”两个字和那串清晰得如同乐谱标记的航班号、抵达时间上。屏幕幽蓝的光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跳跃、闪烁。拇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质感的屏幕上了一下，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指纹印痕。
没有回复。他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融入工作台深沉的胡桃木色中。视线掠过台面，落在那个白色骨瓷咖啡杯上。杯底残留的一点深褐色印记早己干涸。他移开目光，走到靠墙的小吧台，拿起一瓶气泡矿泉水，拧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气泡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晰的刺激感，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冲刷某种沉淀的情绪。
他走回窗边，背对着工作室内部，身影被窗外涌入的天光勾勒出一道清晰的剪影。那道从亚麻布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楔，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地板上，像一条沉默的、狭窄的通道，一端连着泛黄的、带着柠檬糖纸微光的过往，另一端，似乎隐隐指向一个即将在夜幕中降落的、充满未知的“现在”。窗台上，一盆精心养护的日本大叶伞舒展着油绿宽厚的叶片，在斜射的光线下，叶脉清晰如画，透出沉静而昂贵的生命力，新抽的嫩芽在光里微微昂着头。
#首都机场T3航站楼，国际到达大厅。
电子屏冰冷地滚动着密密麻麻的航班代码和地名，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河流。行李箱轮子摩擦光滑地面的声音、不同语言的交谈声、广播里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提示音、孩童偶尔的哭闹……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片庞大而黏稠的声浪背景板，填满了这个巨大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许思寻就站在这片喧嚣的边缘。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羊绒衫，外面套着剪裁利落的黑色呢子大衣，身形挺拔，在推着行李车行色匆匆的人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沉静。他没有举牌子，只是微微侧身靠在一根光滑的承重柱旁，双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像精准的雷达，穿透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定在缓缓开启的闸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