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砺山跪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古树。焦黑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伤口处皮肉翻卷,碳化的边缘下露出烧得暗红的骨茬,剧烈的疼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志。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炉灰的呛人味道。
他的目光艰难地抬起,越过自己狼狈的身躯,落在铁砧上那截暗金流淌的剑胚之上。
成功了…吗?
剑胚静静躺在冰冷的铁砧上,尺半长短,形态粗粝得如同顽童用泥巴捏出的玩具。没有锋刃,没有护手,只有嶙峋起伏、如同冷却岩浆般的暗金色纹理,无数细微的赤红光丝在纹理深处明灭不定,如同沉睡火山的脉搏。半截腐朽的乌木剑柄被暗金熔液包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仿佛随时会再次燃烧起来。
一股沉重、炽热、狂暴的锋锐气息,如同无形的力场,以剑胚为中心弥漫开来。空气被挤压、扭曲,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仅仅是靠近,景砺山的皮肤就感到阵阵针扎般的刺痛。这柄剑胚,就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粗糙石壳里的太古凶兽,每一寸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毁灭欲念。
景砺山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沉重。他低头,看向怀中。秦凡依旧昏迷,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他臂弯里,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眉心的金芒彻底隐去,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现、绞碎毒针的绝世剑意,从未出现过。
代价太大了。
他用一条手臂,半条命,唤醒了这截死剑,铸成了这柄凶胚。可这柄剑,这柄散发着不祥与毁灭气息的剑胚,真的能护住这孩子吗?还是说,它本身就是另一场更大灾劫的开端?
铺子外,风声呜咽,如同冤魂的啜泣。景砺山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被轰碎的门洞,看向外面惨淡的晨光。那道悄然远遁的传讯符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脑海中清晰闪现。龟山城…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修士…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己经彻底暴露!
一股冰冷的急迫感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景砺山挣扎着,用尚算完好的左臂支撑起身体,踉跄着站起。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臂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他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血丝,强行稳住身形。
他先将昏迷的秦凡小心地放在角落那张铺着旧兽皮的竹榻上,用破棉被仔细盖好。然后,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右半边身体,艰难地挪到铁砧旁。左手伸出,指尖在距离那暗金剑胚寸许之处便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和恐怖的锋锐之意,皮肤瞬间被割开几道细小的血口!
这凶胚…桀骜不驯!
景砺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不顾右臂的剧痛,强行催动体内那被秦凡之血唤醒了一丝、又经过断剑熔铸时气息冲击而壮大了一分的、极其微弱却凝练的暗金色气机!那气息如同沉睡的岩浆,艰难地在他残破的经脉中流转,最终汇聚于左手掌心!
他低吼一声,布满老茧的左手悍然抓向那暗金剑胚的剑柄!
“嗤——!”
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狂暴炽烈的能量和凶戾的剑意瞬间顺着手臂狂涌而入!景砺山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变得赤红,皮肤下血管贲张如蚯蚓,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那暗金剑胚在他手中疯狂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似乎要挣脱束缚!
“给我…安分点!”景砺山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死死攥紧剑柄,将那股狂暴的剑意强行压制,同时调动起自己数十年打铁锤炼出的、千锤百炼的体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轰击在剑胚那躁动不安的“灵性”之上!
“嗡…!”剑胚的震颤幅度骤然减小,嗡鸣声也变得低沉,仿佛一头被强行套上枷锁的凶兽,暂时蛰伏,但那股深藏的戾气却更加深沉。
景砺山不敢耽搁,迅速找来几块坚韧的兽皮,层层包裹住这截沉重滚烫的剑胚,再用浸过水的粗麻绳死死捆扎结实,斜背在身后。隔着厚厚的兽皮,那剑胚散发的炽热和锋锐依旧如同芒刺在背。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右臂的伤口——用烧红的铁钳粗暴地烫焦了翻卷的皮肉和的骨茬止血,剧烈的痛苦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布条,草草包扎,鲜血依旧不断渗出,染红了布条。
做完这一切,他己是摇摇欲坠。但他不敢停下。走到墙角,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里面藏着一个不大的油布包,里面是这些年积攒下的一些散碎银钱和几块干硬的肉脯。他将油布包塞进怀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堆铁渣上。犹豫只是一瞬,他走过去,用左手艰难地刨开渣滓,露出了下面那枚静静躺着的紫红玉佩。玉佩黯淡无光,中心那滴猩红也沉寂下去。景砺山眼神复杂,最终还是将它捡起,用一根细绳穿过,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昏迷的秦凡的脖子上,贴身藏好。玉佩触碰到秦凡皮肤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似乎从玉佩中传出,秦凡原本微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
“走!”景砺山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秦凡小心地抱起,紧紧搂在怀中。孩子的身体冰凉。他佝偻着背,拖着几乎废掉的右半边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铁匠铺的后门。
推开那扇隐蔽的、通往山林的小门,清晨带着草木清冷气息的山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景砺山心头沉甸甸的阴霾和身后那如同实质的血腥追索。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生活了十几年、如今己化为焦土和废墟的家园,看了一眼那半截凝固在猩红晶粒中的血色身影方向。
秦兄弟,林妹子…我景砺山…尽力了。
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留恋,抱着秦凡,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雾气弥漫的铁降山深处。
山路崎岖,荆棘密布。对于带着重伤和一个昏迷孩子的景砺山来说,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失血、剧痛、疲惫如同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着他。右臂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撕裂,鲜血浸透了厚厚的包扎,顺着他的衣角滴落在身后的山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他只能依靠着左臂和顽强的意志,在陡峭的山林中艰难跋涉。
怀中的秦凡依旧昏迷,小小的眉头却紧紧蹙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小小的身体不时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每一次抽搐,都让景砺山的心揪紧一分。他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狂暴的能量,正在秦凡幼小的经脉中左冲右突,如同被强行塞进狭窄河道的洪流,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是强行引动万道剑体本能防御带来的可怕反噬!
“凡儿…撑住…”景砺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低头,用布满胡茬的下巴蹭了蹭秦凡冰冷的额头,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为秦凡疏导这股狂暴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从东边爬到了中天,又渐渐西斜。景砺山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重叠。他全凭一股执念支撑着身体,机械地迈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
终于,在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后,他在一处背风的、被巨大藤蔓和乱石遮掩的陡峭山壁下,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洞口。洞口狭小,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和淡淡的野兽气息。
景砺山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许多,抱着秦凡,艰难地挤了进去。
洞内比想象中要深一些,也宽敞一些,像一个小型的石室。地面还算干燥,角落里堆着一些枯枝败叶,似乎是某种野兽废弃的巢穴。景砺山将秦凡小心地放在相对平坦的地面上,自己则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强撑着,解下背后沉重的兽皮包裹,将暗金剑胚靠在石壁旁。剑胚一离身,那股如芒在背的炽热锋锐感顿时减轻不少。他撕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右臂那惨不忍睹的伤口。血似乎流得少了些,但钻心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摸出油布包里的水囊,自己只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便将大部分清水小心地喂给昏迷的秦凡。水流过秦凡苍白的嘴唇,大部分都溢了出来。
景砺山看着,心急如焚。他尝试着,用自己仅存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暗金色气机,小心翼翼地探入秦凡的体内,想要引导那股狂暴乱窜的能量。
然而,他的气机刚一进入秦凡幼小的经脉——
“铮——!”
一声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霸道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在秦凡体内炸响!景砺山探入的那一丝气机,如同投入熔炉的雪片,瞬间被那狂暴的、带着无尽毁灭意志的剑意绞得粉碎!反噬之力顺着气机的联系狠狠撞在景砺山的心神之上!
“噗!”景砺山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彻底软倒,靠着石壁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沫。
不行!他的力量层次太低,根本无法触及秦凡体内那恐怖剑意的核心!强行尝试,只会加速自己的死亡!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景砺山的心脏。他看着石壁上那柄散发着不祥暗金光泽的剑胚,又看看地上气若游丝、体内却蕴藏着毁灭风暴的秦凡,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这时,一首昏迷的秦凡,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他在外的手臂和小腿上,皮肤下竟隐隐浮现出无数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金色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散发着灼热而锋锐的气息!他眉心处,那一点金芒再次浮现,却忽明忽灭,极不稳定!
万道剑体的反噬,正在失控!秦凡幼小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太古体质的狂暴力量!
“凡儿!”景砺山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牵动伤口,再次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瘫倒在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凡在痛苦中挣扎,看着那些致命的金色纹路如同毒藤般在他小小的身体上蔓延!
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安抚意味的嗡鸣,从秦凡的胸口传来。
是那枚贴身佩戴的紫红玉佩!
玉佩中心那滴沉寂的猩红,此刻竟散发出柔和而温润的暗红色光晕。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秦凡小小的身体。那些在秦凡皮肤下疯狂蔓延、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金色纹路,一接触到这暗红的光晕,如同沸腾的岩浆被投入寒泉,蔓延的速度骤然减缓,狂暴的气息也被一丝丝地抚平、安抚。
玉佩的光晕越来越亮,暗红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山洞。光芒中,无数极其细微、难以辨识的古老符文虚影若隐若现。一股浩瀚、沉凝、仿佛能包容万象、镇压诸天的古老意志,伴随着玉佩的嗡鸣,悄然弥漫开来。
在这股古老意志的抚慰下,秦凡剧烈抽搐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眉心的金芒稳定下来,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闪烁不定。皮肤下那些致命的金色纹路也缓缓隐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而悠长,仿佛陷入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沉眠。
山洞里,只剩下玉佩散发出的、如同心跳般稳定而温暖的暗红色光芒,以及景砺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景砺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在暗红光晕中沉沉睡去的秦凡,又看看那枚散发着神秘波动的玉佩,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敬畏。这玉佩…究竟是什么来历?竟能镇压万道剑体的反噬!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重血腥和恶念的窥探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滑过洞口外的山林!
景砺山猛地睁开双眼,浑浊的瞳孔瞬间缩紧,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向洞口的方向!
追来了!竟然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