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双亲带来的力量,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双刃剑,深深插在我的骨髓里。那两股狂暴的能量——父亲遗留的、带着浓重血腥渴望的黑暗吞噬之力,与母亲献祭的、纯净却同样霸道的光明创生之力——并未消失,它们只是在我狭窄的经脉里达成了某种恐怖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这平衡的代价,是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剧痛,以及……一种更加原始的、几乎无法抑制的 饥饿。
不是对食物的饥饿,是对生命本身的饥饿。对血肉,对灵魂,对一切蕴含力量或生机之物的贪婪吞噬欲。它源自父亲血脉的本能,被那枚黑暗神丹和吞噬父母灵魂血肉的行为彻底点燃、放大。每当体内那脆弱的平衡稍有波动,当黑暗的力量因痛苦或虚弱而稍显躁动时,这股邪意便如同黑色的毒蛇,猛地昂起头,冰冷的信子舔舐着我的理智,发出无声的嘶鸣:
吃…吃掉…
新鲜的…滚烫的…
这邪意第一次真正爆发,是在一个寒冷的月夜。
我和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让我叫她“麦芽”,因为她总在怀里藏着一小块省下的麦饼——蜷缩在一个废弃的山神庙角落。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灌入,吹得残破的神幡猎猎作响。体内的剧痛像往常一样翻涌,但这一次,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麦芽靠在我身边,小小的身体散发着微弱的、属于孩童的温暖和……一种无比纯净的生命气息。那气息像最甜的蜜糖,像最的血腥,毫无防备地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黑暗中,我似乎能“看”到她脖颈下细微血管的跳动,能“闻”到她灵魂散发出的、未经世事的天真香气。
吃…吃掉她…那么小…那么暖…一口…只要一口…
那念头如同跗骨之蛆,疯狂滋生。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手指痉挛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黑暗中,我的眼睛一定变了颜色,左眼是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右眼是熔金般的炽白,视线死死锁住了麦芽纤细脆弱的脖颈。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哥哥?”麦芽被我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她清澈的眼睛对上我那双非人的异瞳时,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小脸煞白,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但这一次,邪意的浪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它像决堤的黑色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堤坝!理智的警报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吞噬欲望之中!
我猛地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超出了她的反应!
“啊——!”麦芽短促的尖叫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捂了回去!我的另一只手粗暴地按住了她瘦小的肩膀,将她死死钉在冰冷的地面上!我的脸埋进了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细嫩的皮肤上,牙齿本能地寻找着那跳动的血管!那股纯净的生命气息近在咫尺,如同最甘美的毒药,疯狂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咬下去!咬下去!吃掉!
牙齿触碰到了温热、柔软的肌肤。我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奔流的细微震动。
就在这时——
一滴温热的液体,带着咸涩的味道,落在了我的嘴唇上,又渗进了我的齿缝。
是眼泪。
麦芽的眼泪。
她没有再尖叫,也没有疯狂挣扎。被我捂住嘴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凋零的落叶。那双清澈的眼睛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滚落,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我的脸上、唇上。
那咸涩的味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我被黑暗蒙蔽的意识核心!
咸的…眼泪…
像…娘的血…
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画面猛地撕裂了眼前的黑暗:母亲破碎的身体,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嘴里…也是咸的…带着铁锈味和…最后的温柔…
爹的血…也是咸的…冰冷粘稠…带着黑暗的腥气…
我吃了他们…我吃了爹娘的血肉…灵魂…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自我厌恶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那疯狂的吞噬欲望!
“呃啊——!”我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猛地松开手,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向后狠狠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哀鸣。
“哇…呜呜…”麦芽终于能哭出声,她蜷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委屈而剧烈抽搐着。她脖颈上,赫然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渗着血珠的牙印。
我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冷汗如浆涌出。看着麦芽脖子上那刺眼的牙印,再看看自己沾着她泪水和一点血丝的手指,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将我淹没。
我做了什么…我差点…我差点像吃掉爹娘一样…吃掉她…
怪物…我就是个怪物…吞噬至亲的怪物…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的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我这种罪孽…这种污秽…为什么还要存在...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冰冷而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死掉就好了。 死了,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死了,就不用再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和饥饿,死了,或许就能摆脱这吞噬一切的诅咒…就能…去爹娘那里…赎罪…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毒藤,迅速缠绕上我的心。它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一种终结一切痛苦的解脱感。我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扫视着这破败的山神庙,目光落在那些尖锐的碎石、断裂的椽木上…
就在这时,麦芽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恐惧依旧浓重,但奇怪的是,似乎多了一丝…理解?一种孩童最本能的、对痛苦的共情?
她看着我惨白的脸,看着我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自我憎恨,看着我自己掐进皮肉里、指节泛白的手。她停止了哭泣,小小的身体还在抽噎,却慢慢地、试探性地向我靠近了一点点。
“哥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沙哑破碎,“你…你是不是…也很痛?是不是…有东西…在咬你…里面?”她的小手,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我愣住了。她竟然……她竟然在试图理解我的痛苦?理解那股驱使我去伤害她的“饥饿”?不是憎恨,不是逃离,而是…共情?
体内那刚刚被自我毁灭念头占据的黑暗,因为这稚嫩而纯粹的理解,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麦芽见我没有暴起,胆子似乎大了那么一丝丝。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留下几道更脏的印子。她看着地上被我撞落的几缕枯草,小声地、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认真说:
“我…我有时候…饿极了…看到…看到别人吃饼…也会…也想咬一口…”她似乎觉得这个比喻不够好,又急忙补充,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但是…但是我知道…不能咬人…咬了…别人会痛…会哭…”她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慰,“哥哥…你里面…是不是也有个…饿坏了的…坏东西?它…它让你很痛…让你想咬人?”
她的话语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精准地戳中了我扭曲的痛苦核心!她不懂什么黑暗吞噬之力,不懂什么血脉冲突,她只是用她最原始的感受,理解了我体内那股无法控制的“饥饿”和它带来的痛苦!她脖子上的牙印还在渗血,她却试图用自己饿肚子的感受来理解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喉咙。她不仅没逃,还在试图理解我这头刚刚差点咬死她的怪物!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微微颤抖。
麦芽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她眼中的恐惧被一种奇异的决心取代。她猛地站起来,小小的身影在破庙门口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残留的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等我”的执拗。
我以为她会去拿麦饼。
但她没有。
她跑向了更远处,那片连白天都阴气森森的乱葬岗。
过了很久,久到我体内翻腾的剧痛和冰冷的轻生念头又开始占据上风时,她才气喘吁吁、小脸煞白地跑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宽大树叶包裹的东西,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还在发抖。
她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把树叶包放在地上,迅速后退了两步,眼神里依旧有惊悸,但这次,多了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认真。
“给…给你。”她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强压的恐惧,“我…我找到的…它们…飘着…很冷…很饿…像…像你里面那个…坏东西…爹爹...爹爹以前...教我用灵魂叶包裹小刘的灵魂...所以我...我去找了一些...”
“小刘...小刘是我们家的大黄狗...”像是怕我误会她,又解释了一句。
她小心翼翼打开树叶包。
里面是几缕凝实、怨气很重、不断扭曲挣扎的灰白色雾气——是更强大的残破怨魂。它们散发出的阴寒和绝望气息,让破庙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它们…它们不好…”麦芽看着那些怨魂,小脸更白了,显然靠近这些东西让她极度不适,“但…但它们不会痛…也不会哭…”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我,又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哥哥…你吃它们…别…别吃我…也别…咬我…行吗?”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她理解了!她真的理解了!她理解了我体内有个“饿坏了的坏东西”,理解了我需要“食物”,理解了我伤害她并非本意!她不仅没逃,反而去最可怕的地方,为我找来了这种“食物”!仅仅因为“它们不会痛,也不会哭”!
我看着她脖子上那几个清晰的牙印,看着她强忍恐惧递来的污秽“食物”,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般固执光芒的眼睛……体内翻腾的邪意似乎被这巨大的冲击暂时压制了。
一股比吞噬怨魂更冰冷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是对自己存在的彻底否定。我这种怪物,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威胁!她本该远离我,像远离瘟疫!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
那个轻生的念头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更强烈:结束吧。结束这一切。让她自由。
但麦芽那双固执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我溃散的意识里。她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仿佛成了这片绝望废墟中唯一无法被黑暗吞噬的坐标。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缠绕着冰冷的黑气,探向那几缕怨魂。吞噬它们的过程依旧带来力量增长的冰冷和光明之力排斥的剧痛。
“滋…”
怨魂消失。体内的黑暗邪意得到一丝微弱的满足,暂时蛰伏。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活下去,就意味着要依靠她,依靠她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去乱葬岗,依靠她忍受着被我伤害的恐惧,为我寻找这些污秽的“食物”。我活下去的每一刻,都在加深她的苦难。
麦芽看到我平静下来,紧绷的小脸才稍稍放松。她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干硬的麦饼,走到我面前,掰下大大的一块。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小手也不再颤抖,坚定地递到我嘴边。
“给,哥哥。”她的眼睛清澈见底,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非人非魔的模样,映着我眼中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死寂。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吃…吃饱了…就不想…吃别的了…坏东西…就睡了…”
麦饼粗糙的质感抵在唇边,带着她掌心微弱的暖意和麦子质朴的香气。
那一刻,体内光明与黑暗的撕扯,灵魂中求死与求生的挣扎,似乎都停滞了。
我张开嘴,咬住了那块小小的麦饼。干涩、粗糙,难以下咽。但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流进那冰冷、混乱、充满罪孽与饥饿、并刚刚萌发了死志的深渊。
那暖流无法填饱力量的饥饿,无法驱散吞噬父母的罪孽阴影,甚至无法真正温暖那颗冻僵的心。但它像一根纤细却坚韧无比的蛛丝,在深渊的边缘,轻轻地、固执地,缠绕住了我不断下坠的灵魂。
她的眼泪是咸的,像血。
她的目光是暖的,像微弱的烛火。
她用乱葬岗的残魂喂养我的黑暗。
她用一块小小的麦饼,艰难地维系着我这条罪孽深重、随时可能坠入深渊或自我了断的生命。
我是吞噬了至亲、又差点吞噬了她的怪物。
她是捡到怪物、用眼泪和“腐食”笨拙地放牧着深渊的小小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