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初透蟹壳青,太医署值房内残余的药气混合着雨后的湿冷,沉滞如陈年朽木。萧珩榻前那盏守了一夜的素纱灯,灯油将枯,晕开的光圈在墙上颤抖,映着他沉睡的面容——依旧苍白如新雪堆就,但下颌微微的起伏,恰似冻土下隐而待发的草根,正无声地破开死亡的重围。陆清漪指下那抹刚被山参续上的微弱脉息,虽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执拗,顽强地搏动着,每一下跳动,都惊得灯影一晃。
她轻轻抽出刺在他舌下“金津”、“玉液”二穴的银针,尖端正凝结着几星乌紫发硬的毒血残渣,腥气未散,沉甸甸置于白瓷盘中,像几粒凝固的不祥之籽。体内斑蝥余毒仍在脏腑深处灼烧如阴燃的炭,但她挺首的脊背却不见丝毫弯曲,目光越过萧珩沉寂的脸,投向窗外灰蒙蒙的皇城轮廓——那碗毒羹的来处,斑蝥混合着断肠草的寒光,犹在心间森寒闪烁。
“断肠草……”
此毒非京城常见,其根性暴烈,必在活株时即刻炮制方可留毒,炼制的血腥巢穴……绝不会远!
她豁然起身,动作带起的微风拂过榻前,惊醒了浅眠的周院判。“陆医士?”老人浑浊的眼抬起,布满红丝,手习惯性地探入袖中捻着仅存的两粒沉香木算盘珠,发出细微涩滞的摩擦声,“萧典籍他……”
“命悬一线,有劳院判看顾。”陆清漪的声音冷如碎冰,目光如针般落在周维捻着算盘珠的手指上,“若再有变故……烦请以参片吊命,不惜代价。”不等回答,人己卷起药箱,靛青的布袍边缘掠过门槛冰冷的青石,隐入未散的曦光与薄雾织就的迷障之中。窗外檐下,一只宿雨的乌鸦扑棱棱惊飞,“哑——”,嘶鸣刺破湿冷的寂静。
京郊,日头艰难地挣脱层云束缚,漏下的几缕光却无力暖透残垣断壁间堆积的阴寒。荒废多年的驿馆孤零零匍匐在乱草丛中,朽烂的窗棱歪斜着,似噬人的黑洞。空气里弥散着一种异样的腥甜,糅杂了铁锈与植物根茎腐败的浊臭,中人欲呕。
陆清漪悄立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青苔湿滑地钻进鞋缝,触手所及的断壁冰冷刺骨。她指尖捻起一点门缝渗出的褐色粉末,在鼻端轻嗅——浓烈的辛辣气间裹挟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血腥戾气!断肠草炮制残渣!
“哗啦——”
墙内骤然爆出一声沉重木箱倾倒的巨响!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呛咳与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死挣扎。
“……没用……的废物……咳咳……药渣……都处理干净……一点……火……”一个气若游丝的男声断续嘶吼,带着濒死的绝望,其间夹杂着压抑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
陆清漪足尖一点残阶,身如轻燕翻过矮墙,无声落定在院中半人高的蒿草丛内。缝隙间,倒映出一幕修罗图景:
残破正厅,满地狼藉的瓦砾、碎陶罐中,匍匐着一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如虾的人影。他枯瘦污黑的手死死抓着身边一只倾倒开裂的巨大石碾轮边缘,指缝渗出血痕。他面前,一个身着玄色窄袖劲装、面覆黑纱的男人背门而立,身量高大挺拔,负手如同欣赏着脚下蝼蚁最后的挣扎。一只精工制作、材质考究的薄皮靴尖,毫不留情地碾在匍匐者唯一还能动弹的左手上!骨头碎裂的“咯咯”声清晰传来。
“噗——”
匍匐者猛地喷出一大口浓稠腥臭的黑血!血液竟带着诡异的腐蚀性,溅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滋滋作响,腾起几缕刺鼻的白烟!
面纱后的男人鼻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又极端冷酷的轻哼。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提起——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保养得宜,透着一股属于权贵的、不容亵渎的优雅与力量感。掌心向下,微微发红,更有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气劲环绕!
陆清漪瞳孔骤然收缩!那袍袖翻卷间一闪而过的暗金云锦回字纹!还有那提掌运力时,被袖口阴影遮住的小指末端难以抑制的细微急颤……上官宏!腐心掌!
“督……督公……饶……”匍匐者口中含糊哀求,血沫不断涌出,身体像被无形巨手捏碎,抽搐变形。
“安心去。”低沉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不带一丝涟漪,“济世堂,会顾好你瞎眼老娘。”
那只凝聚死亡的手掌,带着一股腥甜苦杏味的掌风,己无声无息印向炼毒者的天灵!
“轰——!”
千钧一发,陆清漪袖中青瓷药罐猛地砸在脚边一方倾塌的断碑上!脆响震得破院中飞起几只藏匿的乌鸦!
上官宏的身形在空中凝滞一瞬!那一掌硬生生拍偏半寸!腐毒掌风擦着炼毒者头颅刮过,“嗤”的一声闷响,竟将那巨大的实心石碾轮表面蚀出一道寸许深、边缘焦黑翻卷的狰狞凹坑!
炼毒者被这股气流掀得滚开半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气声,口鼻眼耳同时涌出紫黑的血!他却像回光返照般,沾满黑血、扭曲变形的手指猛地狠狠抓向自己染透黑血的破烂衣襟!一个铜制、刻着模糊“济”字的腰牌“哐当”掉落!
趁这一乱,陆清漪身形如电扑出,袖中药粉己如天女散花般洒向上官宏面门!
“雕虫小技!”
上官宏袖袍怒卷,内力狂涌如潮,将粉尘反震倒吹!可就在这瞬息光景,那炼毒者呕着黑血的嘴,竟咧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他用右手仅存的食指指骨,蘸着自己心口喷涌的黑血,在那沾满毒血尘埃的地面上,颤巍巍地划动——线条扭曲如蛇行,带着绝望的不甘,勾勒出一株……蜿蜒盘结、纠缠着奇异根蔓的植物!
血藤图!
指骨画到末梢,力竭崩断!那颗被剧毒侵蚀得漆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上官宏的方向,缓缓失去光泽。尸体轰然栽倒,腰牌砸落在血藤图边缘,污血迅速模糊了令牌上的字迹。
陆清漪被那腐臭掌风余波扫中,气血翻腾,眼前一阵发黑,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咽喉间尽是腥甜。
上官宏面纱后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落在陆清漪靛青布衣前襟那点未被毒血沾染的、洗得发白的一点淡青草木印痕上,杀机几乎凝成实质。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小指颤抖得更急。
“小耗子……”面纱微动,轻飘飘的、带着令人彻骨冰寒的叹息落下,“你闻到死气了么?”
破院门口,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带着官靴特有的铿锵与戾气——京兆尹的官差赶到了!
上官宏最后瞥了一眼地上勾勒的血藤图与模糊的腰牌,发出一声短促如裂帛的冷哼。身影微微一晃,便如鬼魅般退入后堂坍塌墙角的阴影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混合了苦杏与名贵沉水香的奇异腥气,在满地血腥与死亡的气息里,缠绕不去。
破败的厅堂内,唯有那具扭曲的尸体和地上猩红刺目的蛇形血图,在晨光熹微中散发着不祥的死寂。陆清漪按住剧痛翻腾的胸口,目光死死锁住那狰狞的血藤图——根须纠缠处,隐现一抹似曾相识的靛蓝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