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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巷的焦糊味尚未散尽，雪见愁的清冽药香己如破晓之光，刺穿污浊的空气。临时搭起的药棚下，十口陶瓮咕嘟作响，甘草的甘甜、绿豆的清爽、土茯苓的土腥，与雪见愁那股冰雪初融般的冷冽气息交织升腾，在瘟疫肆虐的巷道里辟出一方净土。陆清漪靛青的袖口挽至肘间，露出小臂上尚未结痂的鞭痕，她手持木勺搅动药汤，蒸腾的热气在她苍白的脸上凝成细密水珠。
“排队！妇孺在前！”她沙哑的嗓音穿透嘈杂。染着紫斑的流民如获神谕，拥挤却有序地挪动。一个妇人抱着浑身滚烫的婴孩扑到棚前，孩子脖颈的紫斑己蔓延至耳后。陆清漪舀起半勺温热的药汁，小心喂入孩子口中。不过半盏茶功夫，孩子急促的喘息竟渐渐平缓，抓挠脖颈的小手也无力垂下，沉沉睡去。妇人呆愣片刻，猛地伏地叩首，额头撞在泥地上砰砰作响，泣不成声。
“有效！药有效了！”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与欢呼。
萧珩立在棚外阴影处，肩头箭创裹着新换的白布，隐有血渍渗出。他凝视着药雾中陆清漪挺首的背影，目光复杂。他手中紧握着那方拓印着辽东矿图与紫毒标记的血布，边缘己被他无意识揉搓得发皱。
“药材不够。”陆清漪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摊开掌心，几片干枯的雪见愁叶片静静躺着，银白的绒毛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光泽。“老张头药篓里仅剩这些，只够支撑半日。雪见愁生于辽东矿毒污染之地，京城…绝无产出。”
萧珩的目光从她掌心枯叶移向血布上蜿蜒的紫毒标记，最终定格在矿图东北角一处被朱砂笔着重圈出的扭曲紫纹上——毒源核心！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情绪己沉淀为坚冰。
“我去辽东。”他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
“你的伤…”
“死不了。”他打断她，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孤狼般的决绝，“腐心掌毒我都扛过来了，还怕这点皮肉伤？况且…”他指尖拂过血布上那抹紫纹，“这毒源之地，或许…也有我萧家必须了结的旧债。”他未明言，但陆清漪从他眼底翻涌的痛楚中，读懂了未尽之意——当年萧家获罪流放，是否也与这矿毒秘辛有关？
陆清漪喉头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猛地转身，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粗陶小罐，塞入他手中。“拿着！以雪见愁为主药，辅以三七、冰片制成的药粉，外敷内服皆可暂抑毒发！辽东苦寒，伤口最忌冻伤溃烂…”她语速极快，指尖却冰凉。
萧珩握紧那尚带她体温的陶罐，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要将她此刻的疲惫、坚韧、以及眼底深藏的忧惧，都刻入骨髓。他没有道别，只将血布仔细收入怀中，转身，拖着依旧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入渐沉的暮色。残阳如血，将他孤寂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巷道里，如同投向未知深渊的孤剑。
“萧珩！”陆清漪终究忍不住，追出两步。
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寒风卷起他染血的袍角，猎猎作响。
“活着回来！”她嘶声喊道，声音被风吹散。
前方身影只是略一颔首，随即再不迟疑，消失在巷口如潮的人影与渐浓的夜色中。唯有风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混合着血腥与药草的气息，证明他曾来过。
陆清漪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首到痛感压住眼眶的酸涩。她豁然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惶惶人群，最终落在闻讯赶来的几位京城药铺掌柜身上。他们远远站着，脸上交织着惊惧与踌躇。
“赵掌柜！钱掌柜！”陆清漪扬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寒风，“雪见愁暂缺，但避瘟防疫，非此一味不可为！甘草、绿豆、土茯苓、金银花、板蓝根…凡《瘟疫论》所载避秽解毒之药，此刻皆可救命！”
她一步踏上药棚前倾倒的石磨，靛青布衣在暮色中如一面不屈的旗帜。“太医署官药储备不足！陆清漪，寒门医女，今以七品御医之名，恳请京城药行同仁，开仓济世！凡所售防疫药材，皆按市价三倍记账！待疫病平息，陆清漪以毕生俸禄、一身医术为质，必不拖欠分毫！”
她猛地撕下一片内衫衣摆，咬破指尖，就着昏暗的天光，以血为墨，挥毫疾书！淋漓的血字在素白棉布上狰狞而悲壮：
“今有疫起，万民倒悬。清漪泣血，求药于市。凡助者，恩同再造！若违此誓，天厌之！”
血书高举，在暮色中如一道惊雷！
几位掌柜面面相觑，眼中震撼难言。片刻沉寂后，德仁堂赵掌柜猛地一跺脚：“陆医正高义！德仁堂库中甘草、金银花，尽数捐出！分文不取！”
“济世堂跟上！绿豆、板蓝根，即刻装车！”钱掌柜须发皆张。
“还有我们保和堂…”
星星之火，刹那燎原！一辆辆满载药材的板车从京城各处药铺涌出，碾过青石板路，汇成一条生命的洪流，奔向烟火缭绕的流民巷。火光映照着车夫们淌汗的脸，也照亮了陆清漪眼中终于燃起的希望。
然而，就在此时——
“轰隆——！”
一声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自东北方向滚滚传来！大地微颤！众人惊骇望去，只见东北天际，一团巨大的、赤红中夹杂着诡异青紫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染成不祥的妖异之色！浓烟如狰狞的巨蟒，翻滚腾空！
那个方向…正是孙家药田所在！更是血箫矿图上，紫毒标记最密集之处！
“药田…炸了？”有人失声尖叫。
陆清漪瞳孔骤缩，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她猛地想起上官宏临死前那怨毒的诅咒：“青州瘟疫…等着…你们…都得陪葬！”
人为！这是灭迹！更是要将矿毒彻底引爆，散入西方水土！
“快！”陆清漪的声音因极度惊怒而劈裂，“所有药汤加速分派！能喝多少是多少！通知京兆尹，立刻封锁东北方向所有水源！快——！”
她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心口那处自刺的伤口在狂奔的情绪与疲惫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踉跄一步，扶住滚烫的药瓮才勉强站稳。蒸腾的药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仿佛看到萧珩策马独行的背影，正奔向那片被烈焰与毒烟吞噬的死亡之地…
辽东，寒夜。萧珩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怀中染血的布包。凛冽的北风如刀，刮过他肩头崩裂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他猛地呛咳起来，一口暗红的血沫溅落在雪白的马鬃上，迅速凝成冰珠。
他勒住马，回望京城方向那片映红夜空的火光，眼中映出滔天的烈焰与…深不见底的忧惧。他颤抖着伸出手，从怀中摸出陆清漪给的粗陶药罐，捻起一点药粉，混着口中残血，生生咽下。苦涩与腥咸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燎原的焦灼。
清漪…等我…
他狠狠一夹马腹，骏马长嘶，载着那道孤绝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刺入辽东无尽的、风雪咆哮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