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站在蟹巢湾的浅滩上,光脚踩着被晨露打湿的礁石,目光扫过昨日发现母蟹群的方向。
潮位线比昨日退后了两指——她凌晨三点就爬起来看月相,又对着父亲留下的潮汐表核对了三遍,确定今天退潮会比往日多露出半里滩涂。
竹篓在脚边发出轻响,她弯腰将系绳又紧了两圈。
奶奶昨夜咳嗽得厉害,药罐里的枇杷膏见底了,镇卫生院的陈医生说得用母蟹籽炖雪梨才最养人。
昨日那九只母蟹,她只留了两只给奶奶,剩下的全卖给了码头的王阿婆,换了五块三毛钱——可远远不够。
"再往礁石背面探半丈。"她把备用网兜往腰间一别,削尖的木棍别在裤腰里,这是奶奶用旧船板削的,说万一踩进暗沟能当拐杖。
海风卷着咸腥扑来,她吸了吸鼻子,那缕若有若无的甜还在,像母蟹籽团在舌尖化开的余韵。
沙线比昨日更清晰了。
林晚沿着细密的波纹往前走,每步都踩在沙纹凸起的地方——父亲说过,螃蟹爱藏在沙脊下,那里水流慢,能积住细碎的海藻。
果不其然,第三块礁石旁的沙地上,几个硬币大小的圆洞正往外冒细泡。
她蹲下身,耙子刚插进沙里三寸,突然后颈一凉。
脚底的沙像活了似的往下陷。
林晚本能地收住腰力,可那股力道比昨日更猛,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脚踝往下拽。
竹篓"咚"地砸在礁石上,网兜带子勒得腰间生疼,她踉跄两步,右手本能地往最近的礁石抓去——指尖刚碰到粗糙的岩面,暗流又卷来第二波,膝盖重重磕在礁石棱上。
"嘶——"她倒抽冷气,咸涩的海水己经漫过小腿。
涨潮?
可潮汐表上明明写着退潮要到辰时三刻。
林晚低头看水流,心突然沉了——昨日的沙线是首的,此刻却被冲出七八道交叉的水痕,像被乱刀割过的布。
更糟的是,脚边的海水正打着小漩涡,往礁石背面的阴影里涌。
"暗流沟......"她想起王叔昨日的喊,喉咙发紧。
父亲教过,暗流最会骗人,表面越平静,底下的力道越狠。
林晚攥紧木棍往水里一探,木棍刚触到沙底就被卷得偏向左边——那是往深水区去的方向。
浪头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变了。
昨日是"哗哗"的轻响,此刻却带着闷雷似的震颤。
林晚数了数浪的间隔:原本七秒一个浪,现在缩短到五秒。
她额角沁出冷汗,左手死死抠住礁石缝隙里的藤壶,指甲缝渗出血丝也没知觉——奶奶今早喝了她煮的白粥,正靠在竹椅上晒暖,床头的药罐还空着。
"不能慌。"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看潮水漫过的高度。
脚边的水己经淹到膝盖,可再往滩涂外看,潮位线只涨了半指——这说明她站的地方是个凹坑,暗流正把海水往这里灌。
林晚吸了口气,慢慢松开抠住礁石的手,木棍在水里划出半弧,终于找到一股往滩涂方向的水流。
"跟着这股水走。"她把竹篓拽到身前,用身体护着,一步一步往回挪。
每走一步,脚底的沙都要陷下去几分,有两次暗流几乎要卷走她的胶鞋,她就用木棍狠狠插进沙里,像锚一样稳住身形。
当膝盖终于碰到熟悉的礁石棱时,林晚差点哭出来。
她瘫坐在礁石上,看着海水在脚边打旋,这才发现裤腿全被划破了,膝盖上的血混着海水,在礁石上染出暗红的花。
可她顾不上疼,目光又扫向刚才遇险的礁石背面——那里的阴影里,有团橙黄的光在水里忽闪,像颗被潮水冲落的星星。
"是第十只母蟹。"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喉咙发紧。
可浪声又急了,她数了数浪的间隔:西秒一个浪。
林晚咬了咬牙,把竹篓里的海草重新铺好,系紧最后一道绳结。
"明儿得带根更长的木棍。"她对着潮水轻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腰间的网兜,"或者......找王叔借他的船桨。"
海风掀起她的蓝布衫,吹得礁石背面的阴影晃了晃。
那团橙黄的光不见了,可林晚知道,等下一次退潮时,它还会在那里——藏在暗流里,藏在礁石缝里,藏在海的秘密里。
她提起竹篓,往家的方向走。
裤脚滴着水,在沙地上拖出一道湿痕。
远处传来奶奶的咳嗽声,细细的,像片被风吹散的云。
林晚加快了脚步,可走两步又回头。
礁石背面的阴影里,浪头正卷着细沙往上涌,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银线——那是暗流的轨迹,也是下一次赶海的路标。
林晚揉了揉膝盖上的淤青,咸涩的海水还在裤管里渗着。
刚才那阵暗流刮得她后颈发凉,此刻她盯着礁石背面翻涌的浪头,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木棍——父亲留下的潮汐表在怀里被体温焐得发烫,她咬了咬嘴唇,把木棍往腰带里又别紧半寸。"不往深里去了。"她对着海风轻声说,脚尖试探着触了触礁石边缘的水痕,"沿着边儿走,总安全些。"
浪声比半小时前更急了。
她贴着礁石缓缓移动,每一步都先让脚掌外侧轻压岩面,确认没有滑腻的青苔才敢使力。
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过来,把礁石的阴影拉得老长,照得岩缝里的水纹像撒了把碎银。
林晚正低头数浪的间隔,眼角突然扫到一道橙黄——岩缝深处,几只蟹壳泛着蜜色的母蟹正缓缓爬动,钳尖勾着石缝里的紫菜,圆滚滚的籽团在腹下晃悠,像坠着颗颗金珠子。
她屏住呼吸,腰慢慢弯成虾背。
竹篓搁在脚边的凹坑里,海草铺得松松软软——这是奶奶教的,说母蟹受了惊会吐籽,得用刚晒过太阳的海草垫着才安稳。
右手的网兜垂在身侧,她屈起食指轻轻叩了叩岩缝外沿的礁石,"咚"的一声闷响,蟹群果然顿住了。
林晚趁机把网兜斜着探进去,网口刚好卡在岩缝窄处,左手的木片轻轻一挑——最外头那只母蟹"啪嗒"掉进网里,籽团擦过网绳时颤了颤,她心也跟着颤了颤。
"慢着,慢着。"她对着自己念叨,额头的碎发被汗水黏成一绺,"奶奶的枇杷膏就靠你们了。"第二只母蟹钳住了网绳,她没急着拽,反而用木片轻轻挠它的步足——父亲说过,螃蟹被挠痒痒就会松钳。
果然,那钳子慢悠悠松开,滑进网兜时还蹬了两下,把她手背蹭得发红。
"阿晚!你还在里面?"
远处传来的呼喊像根针,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
林晚猛地抬头,浪沫溅进眼睛里,她眯着看对岸——王叔的蓝布衫在礁石上晃得刺眼,小虎扒着他的胳膊,小脑袋探得老长,裤脚卷到大腿根,沾着星星点点的湿沙。
"我在这儿!"她扯着嗓子应了一声,网兜里的母蟹被惊得乱爬,她赶紧把网口攥紧。
浪头又涌上来,漫过她的脚踝,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潮水己经涨到礁石中段,刚才蹲的地方现在泡在水里,水面上还漂着半片被冲散的紫菜。
"快往回跳!
踩着那块圆石头!"王叔的声音带着颤,他举起手里的船桨,桨尖对着右侧第三块礁石——那石头圆滚滚的,像倒扣的海碗,岩面被海水冲得发亮。
林晚深吸一口气,竹篓挎在左臂,网兜攥在右手,左脚先踏上最近的礁石,膝盖微屈,借着浪退的力道纵身一跃——脚底刚碰到圆石头,岩面的青苔就滑得她踉跄,右手本能地抓住竹篓绳,网兜里的母蟹"咔"地夹了她一下,疼得她倒抽冷气,却反而攥得更紧了。
"抓住我!"小虎突然扑过来,小短手勾住她的手腕。
林晚借着这股力道稳住身形,再跳两步就踏上了沙滩。
海浪在身后发出最后一声闷响,退下去时卷走了半块碎贝壳,在沙地上划出条银线。
"你这丫头......"王叔接过竹篓,掀开盖着的海草,九只母蟹正挤成一团,籽团在篓底泛着暖光。
他的手在发抖,指节捏得发白,"昨儿我就说别往远礁去,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刚看你蹲在岩缝那儿,我和小虎绕了半里路才找着你!"
林晚抹了把脸上的水,裤管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望着远处仍在翻涌的海水,浪尖上跳着细碎的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叔,我看见蟹窝了。"她轻声说,"在礁石背面的暗缝里,那些母蟹......"
"打住!"王叔把竹篓往她怀里一塞,船桨"咚"地戳在沙地上,"明儿我把船划过来,你要赶海就在船边儿,不许再单枪匹马往暗流里钻!"
小虎凑过来扒拉竹篓,鼻尖沾着沙子:"阿晚姐,这些蟹籽能煮甜粥吗?
我娘说蟹籽甜丝丝的......"
"留三只最肥的。"林晚没接话,手指轻轻拨过蟹壳,挑出三只籽团最鼓的,"其他的卖了换枇杷膏,这三只......"她顿了顿,望着沙滩上的木麻黄树——家里的木盆还搁在窗台下,清晨她走时往盆里添了半盆海水,现在该凉了。
海风掀起她的蓝布衫,把发梢吹到竹篓上。
母蟹在篓里动了动,其中一只最肥的突然举起钳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
林晚低头笑了,指腹蹭了蹭那冰凉的壳:"别急,等回家给你们换个大木盆。"
王叔还在絮叨,小虎追着浪头跑远了。
林晚挎起竹篓往家走,沙地上的湿痕里嵌着枚小贝壳,在阳光下闪着珍珠白的光。
她走两步又回头,礁石背面的浪还在翻涌,可她知道,等下一次退潮时,那岩缝里的蟹窝还会在——藏在海水里,藏在礁石缝里,藏在她明天要带的船桨尖上。
木麻黄树的影子在沙地上拖得老长,远远望过去,她家的青瓦顶正浮在树影里。
林晚加快了脚步,竹篓在身侧轻晃,最肥的三只母蟹互相碰着钳子,在篓底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在应和她心跳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