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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哈德逊湾刚结冰半月，冰层还泛着青灰色的脆响，妮娜裹着海达族的传统鹿皮斗篷，缩在冰钓洞旁的小木屋里。炉子里的云杉枝噼啪作响，映得她弟弟卡勒的脸忽明忽暗——那孩子己经咳了七天，药商在三天前就断了货，说今年的雪封得太早，山那边的药材运不过来。
"妮娜姐，"卡勒蜷在毛毯里，睫毛上沾着汗，"我不冷。"他的小手却死死攥着被角，指节发白。妮娜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烫得惊人。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拍打冰面，她忽然想起老人们常说的话："当冰层厚得能站住驯鹿时，冰钓洞的银尾会睁开眼睛。"那是海达族祖祖辈辈传下的怪谈——在湖最深处选个巴掌大的冰洞，头天夜里投入一枚银纽扣，次日清晨就能从洞底捞起两枚铜币。足够买半袋面粉，或是一把晒干的云莓。但千万不能用金币，银尾最恨闪着金光的贪心，它会用利爪勾住投币者的手腕，首到交出比金币更珍贵的东西。
"或许......"妮娜摸了摸颈间的银链。那是母亲的遗物，坠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银纽扣，"就试一次。"
她是在黎明前出发的。冰面还蒙着夜的蓝，呼吸在面前凝成白雾。妮娜选了离岸边二十步远的冰洞——老人们说，银尾不喜欢太热闹的位置。她跪在冰面上，哈出的热气融出个小坑，把银纽扣轻轻放进去。冰洞边缘的薄冰发出细碎的裂响，像谁在轻轻叹气。
回家的路上，卡勒的咳嗽声在她耳边挥之不去。她加快脚步，靴底的冰碴子咔嗒咔嗒，像在数着心跳。
第二天清晨，妮娜裹着毯子站在冰洞前。阳光穿过晨雾，在冰面镀了层淡金。她屏住呼吸，俯身看向洞底——那里躺着两枚铜币，在冰水里泛着暖黄的光。
"真的......"她轻轻捧起铜币，掌心的温度让冰水很快渗进指缝。足够买药了，足够让卡勒喝上热乎的接骨木茶。
但药商的话还在耳边："这是最后一副，下回来得等开春。"妮娜望着铜币，忽然想起上个月，猎户老科林用三枚金币换了半车盐。他的儿子得了肺炎，也是咳得整宿睡不着。
"就一次。"她对自己说。
第三夜，妮娜揣着父亲留下的金币去了冰洞。那是父亲年轻时在毛皮贸易中换的，刻着海达族的鹰图腾。她蹲在冰洞前，手指触到金币的凉意，突然有些犹豫——老人们说银尾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欲望。
但卡勒的咳嗽声又在耳边响起。她闭了闭眼，把金币放进洞里。
清晨的阳光格外刺眼。妮娜跑到冰洞前，却见洞底空无一物。她跪下来，伸手去摸冰水，指尖刚碰到水面，忽然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胳膊窜上来。
"你拿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声音从冰下传来，像有人用贝壳抵着耳朵说话。妮娜猛地抬头，看见冰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一只水獭从裂缝里钻出来。它的皮毛是罕见的银灰色，尾巴蓬松得像团云，尾尖沾着水，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最让妮娜心跳的是它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却没有寻常动物的懵懂，倒像藏着人类的智慧。
"银尾？"她颤声问。
水獭歪了歪头，尾巴尖拍了拍冰面。"三十年前，你们的曾祖母用半袋干鱼换过我的帮助。"它开口，声音像冰面下的溪流，"那时她的孩子也像你的弟弟这样咳血。我用最干净的冰泉给她熬药，她却偷偷往我的洞里塞了块金币。"
妮娜的脸瞬间煞白。她想起母亲讲过的故事：曾祖母的小儿子得了肺痨，药商要五块金币才肯给药。最后是曾祖母把压箱底的金币塞进冰钓洞，求银尾通融。
"她哭着说，'这是我最后的希望'。"银尾的尾巴尖垂下来，"可金币是从白人的矿场里挖出来的，沾着血和眼泪。我用冰泉给她儿子熬药，药汁却变成了红的——那是金币里的怨气。"
水獭游到冰洞边，前爪搭在冰面上。"后来呢？"妮娜轻声问。
"后来？"银尾的瞳孔缩成细线，"那孩子活了，可曾祖母的孙子辈里，有三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金斑。他们总说看见冰面下有金色的手在抓他们，到了冬天就咳血。"
妮娜想起卡勒最近总说看见冰里有影子，想起他咳出来的血珠落在雪地上，像朵枯萎的红梅。
"你拿走的不是金币，是债。"银尾抬起头，"每枚金币都压着一个人的命。你以为用它换了药，其实是把债转到了你弟弟身上。"
冰面突然剧烈震动。妮娜看见卡勒的影子从冰洞里浮出来，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的手从冰里伸出来，指甲长得像冰锥，正缓缓朝妮娜抓来。
"不！"妮娜尖叫着往后退，却撞在冰洞边缘。那只透明的手己经碰到了她的手腕，冷得像块冰。
"快还债！"银尾大吼一声，尾巴重重拍在冰面上。冰洞瞬间结出一圈冰晶，那只手"唰"地缩了回去。
妮娜颤抖着摸出颈间的银纽扣。那是母亲的，是父亲留给她的，是曾祖母用干鱼换来的希望。她举起纽扣，对准冰洞："我拿这个抵，行吗？"
银尾盯着银纽扣，眼神软了下来。"这是你母亲的心跳，是你父亲的体温，是你曾祖母的眼泪。"它游近冰洞，前爪轻轻碰了碰纽扣，"但还不够。"
"那我还能拿什么？"妮娜哭出声，"我只有这个！"
银尾沉默片刻，突然潜入水中。片刻后，它叼着枚铜币浮出水面，放在妮娜脚边。"明天开始，连续七天，用这枚铜币买鱼喂我的孩子。"它指了指湖中心的芦苇丛，"就在那丛芦苇下面，有三个小水獭，它们的妈妈上个月被猎人打死了。"
妮娜捡起铜币，用力点头。
"还有，"银尾的声音变得很轻，"告诉你的族人，银尾的账本上，从来没有'贪心'这一笔。有的只是'交换'——用真心换真心，用生命换生命。"
冰面重新归于平静。妮娜跑回家，把铜币换成面粉和接骨木，熬了锅热气腾腾的药。卡勒喝下去的瞬间，咳声渐渐轻了。第二天清晨，他的脸红扑扑的，趴在窗台上喊："姐姐，我看见冰洞里有小水獭在玩！"
后来的很多年，圣劳伦斯湾的海达族人依然记得那个冬天。他们说，冰钓洞的银尾其实是最慷慨的守财奴——你给它真心，它还你希望；你用贪心试探，它就用最温柔的方式提醒你：
这世上最珍贵的从不是金币或银纽扣，而是人心底那份不肯熄灭的、想要守护所爱的光。
而妮娜的颈间，始终戴着那枚银纽扣。她说，那是银尾给她的记账本，每道划痕里都写着：
"下一次，要更勇敢地相信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