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大门被镜流敲响,稚嫩还未完全褪去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师父,我有点...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吗?”
于安将自己的袖子放下,遮住了金色的纹路。
“进来。”
音色没有平时那么淡然,带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温和。
镜流听到允许踏进房门,脸上害怕的神色不似作假。
于安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铺。
“来吧,晚上别乱动。”
夜色浓重,小院被寂静笼罩。
镜流却毫无睡意。
白天在锈蚀回廊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子里转。
藤尸散架时的朽木味、噬铁虱被冻在冰里的狰狞模样、胳膊上火辣辣的疼,还有师父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但最让她心里发沉的,不是这些。
是“死”。
那些藤尸,曾经也是活人吧?
像她,像师父,像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仙舟人。
被丰饶之力扭曲、侵蚀,最后变成一堆没有知觉的烂木头。
它们的“死”,是彻底的终结,还是另一种可悲的存在?
她翻了个身,动作很轻,怕吵醒身边似乎己经睡着的师父。
黑暗中,她只能隐约看到于安侧脸的轮廓,平稳的呼吸声规律地响着。
镜流忍不住又想起清理战场时,那些被冻碎的虫尸里渗出的、暗绿色的粘稠液体。
那也是某种“死亡”的痕迹吗?
冰冷,粘腻,毫无生气。
“睡不着?”
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镜流吓了一跳。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紫色的眸子在黑暗里也显得很清亮,正静静地看着她。
“嗯……”
镜流有点心虚地应了一声,往被子里缩了缩。
“吵到师父了?”
“没有。”
于安的声音很平静,“在想白天的事?”
镜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虽然知道黑暗中师父可能看不清。
她往于安那边靠了靠,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
“师父……那些藤尸……它们算死了吗?”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得更清楚。
于安静默了几秒,似乎在理解她的意思。
“它们的生命形态被丰饶之力彻底扭曲、污染,失去了原本的意识和存在形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死’了,死得……很彻底,也很悲哀。”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那它们……以前也是人吧?”
镜流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说不清的难受。
“就像我们一样?会笑,会哭,有家人朋友……”
“是。”
于安的回答很简短,却像一块石头砸在镜流心上。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镜流觉得胸口有点闷,白天在战场上只顾着紧张和拼命,现在安静下来,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和感受才翻涌上来,沉甸甸的。
“师父……”
她忍不住又开口,这次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您……怕死吗?”
问完她就有点后悔,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也太沉重了。
仙舟人寿命悠长,死亡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但她就是想知道,像师父这样强大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个终点。
于安没有立刻回答。
黑暗中,镜流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头顶,带着安抚的意味,揉了揉她柔软的白发。
“怕,或者不怕,没有意义。”
于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死亡是巡猎之路上必然的终点之一。”
“仙舟人活得久些,不过是让这条路长一点,看的风景多一点。”
“但终点,终究在那里。”
镜流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暖和重量,鼻子有点发酸。
师父的手很大,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但并不是十分粗糙,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那……您会死吗?”
镜流忍不住追问,声音带了点她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很久很久以后?”
她感觉到头顶的手停顿了一下。
“会。”
于安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清晰得如同剑锋划过空气。
“万物有始有终,星辰会湮灭,将军也会老去,我自然也不例外。”
这个“会”字,像一根小小的刺,扎了镜流一下。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于安放在她头顶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些什么。
她摸到了师父手腕上微凉的皮肤,以及缓缓跳动的脉搏。
“可是……”
镜流的声音哽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想师父死,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行。
一想到那个强大、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身影有一天也会像那些藤尸一样彻底消失。
或者……变成别的什么可怕的样子,她不敢深想。
一想心里就慌得厉害,像被挖空了一块。
“镜流。”
于安的声音沉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她心头的慌乱。
她没有抽回被抓住的手腕,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镜流的手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听着。”
于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抵达终点之前,没有活出该有的样子,没有完成该做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让一个初历生死的孩子明白这个过于沉重的道理。
“你看那些藤尸。”
于安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力。
“它们的‘死’之所以悲哀,不是因为生命终结,而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本身,己经是对生命最大的亵渎和痛苦。”
“它们失去了自我,沦为丰饶诅咒的傀儡,生不如死。”
镜流安静地听着,紧紧抓着师父的手腕。
“而我们。”
于安的手反握住了镜流的手,她的手很稳,也很暖。
“我们握剑,我们战斗,我们巡猎。”
“我们活着,是为了守护脚下这片星槎土地,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必经历藤尸那样的‘死’,是为了……让你这样的孩子,能平安地长大,看到更长远的未来。”
于安的声音很平静,镜流却仿佛从中听到了惊涛骇浪。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师父身上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那不是轻飘飘的口号,而是用生命去践行的道路。
“所以,不必畏惧终点何时到来。”
于安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重要的是,在终点到来之前,你的剑是否指向了正确的方向,你的生命是否燃烧得足够明亮,是否……留下了值得传承的东西。”
她捏了捏镜流的手,“比如,把你教成一个合格的剑首,一个能继续守护罗浮的人。”
“这比我自己能活多久,重要得多。”
镜流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看向师父的方向,虽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原来师父想的,从来不是自己能活多久,而是……她能走多远。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镜流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想让师父看见。但微微耸动的肩膀还是暴露了她。
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抹掉了一点湿意。
“哭什么。”
于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动作却称得上温柔。
“记住今天的感受,记住那些藤尸带来的悲哀,记住你握剑的理由。
“这比害怕死亡本身,更有意义。”
镜流用力点头,虽然知道师父可能看不见。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记住了,师父!我会变得很强很强!强到能保护罗浮,保护……保护您!”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点急,带着孩子气的决心。
黑暗中,于安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气息拂过镜流的额发,很轻,快得像错觉。
“嗯,我等着。”
于安应道,带着一丝鼓励。
“不过在那之前,先学会保护好自己,战场上分心,是找死。”
“知道了……”
镜流小声嘟囔,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紧抓着师父手腕的手。
刚才的情绪爆发让她有点疲惫,加上白天战斗的劳累,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于安感觉到她放松下来的身体和变得均匀的呼吸,知道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她轻轻替镜流掖好被角,自己也重新躺好。
“师父……”
镜流的声音己经带上浓浓的睡意,含糊不清地问。
“那……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会变成星星吗?像传说里那样……”
于安静默了片刻。
这个问题,仙舟人追寻了千万年,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也许吧。”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也许只是归于星海,成为这浩瀚宇宙的一部分尘埃,也许……”
她顿了顿,看着黑暗中徒弟模糊的睡颜轮廓。
“也许,会变成守护在意之人的风,或者……像你希望的那样,变成天上的星星,远远地看着。”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身边己经传来了镜流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少女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终于摆脱了那些沉重的念头,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于安静静地躺着,没有睡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抬起手臂,宽大的中衣袖子滑落,露出了小臂。
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蜿蜒的金色纹路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活物的脉络,在皮肤下微微搏动,散发着微弱而恒定的光芒。
死亡……对她而言,或许并不遥远。
那三百年的倒计时,每一天都在悄然流逝。
她不怕终点,正如她对镜流所说。
她只怕在自己抵达终点之前,没能把该教的都教完,没能把该铺的路都铺好,没能……看着这株幼苗真正长成参天大树,足以抵御未来的风雨。
她转过头,看着镜流熟睡的侧脸。
少女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安宁而纯净,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于安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镜流散落在枕边的柔软白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最珍贵的易碎品。
“变成星星吗……”
她无声地低语,紫眸中映着窗外的星河,深邃难明。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错。”
“至少……还能看着你。”
她放下手臂,拉好袖子,遮住了那片刺目的金色。
然后闭上眼,听着身边徒弟安稳的呼吸声,仿佛那是这寂静长夜里,唯一能抚慰灵魂的乐章。
“晚安,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