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齑粉簌簌落下,沾在镜流的指尖,如同细雪,带着一种残酷的、终结的意味。
药瓶消失了,连同里面可能藏着的、关于那刺目金色的只言片语。
核心区死寂的空气里,只剩下设备重启后低沉的嗡鸣,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于安就站在她面前。
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后又勉强展平的纸。
素白的中衣裹着清瘦到近乎嶙峋的身躯,长发未束,散落在毫无血色的颊边。
只有那双眼睛,像两口封冻了万载寒冰的深潭,里面翻涌的不是怒火,而是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镜流想嘶吼,想质问那屏幕上蜿蜒的金色毒蛇到底是什么。
想抓住师父的肩膀摇晃,逼她说出真相。
喉咙却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气音。
巨大的恐慌和被至亲之人彻底欺骗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炸开。
力量在筋骨间奔涌咆哮,试图挣脱那笼罩周身的、源自绝对意志的沉重枷锁。
就在这时。
那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再次抬了起来。
动作缓慢得如同在粘稠的时光中跋涉,带着一种力竭般的滞重。
指尖,一点微弱的红光幽幽亮起,像暗夜里一滴将熄的烛泪,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湮灭一切的气息。
羽渡尘!
又是它!
昨夜那抹去她记忆的、伪装成安宁的温暖力量。
镜流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惊惧的针尖。
不!她不要遗忘!她看见了!
那金色的脉络!那触目惊心的“丰饶侵蚀”!
师父在走向毁灭!她必须记住!必须守护!
“呃啊——!”
一声困兽濒死的低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全身的肌肉贲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赤红的眼眸死死瞪着那点致命的红光,血丝瞬间爬满眼白,近乎呲裂。
守护的誓言化为最炽烈的抗拒,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呐喊。
那点红光却无视了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无视了她灵魂发出的尖啸。
它平稳地、冷酷地靠近,如同命运本身,带着碾碎一切反抗的漠然。
于安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仿佛镜流徒劳的挣扎,不过是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吝于给予。
冰冷的指尖,带着那点象征最终遗忘的红芒,轻轻点在了镜流剧烈颤抖的眉心正中。
“嗡——!”
这一次,没有温暖。
只有刺骨的、冻结灵魂的寒意。
那红光不再是轻柔的薄纱,而是化作亿万根淬毒的冰针,裹挟着比上一次更庞大、更冰冷、更霸道的意志洪流,瞬间刺穿了镜流构筑的所有精神防线。
核心区冰冷的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力量冻结。
屏幕上那刺目的金色脉络影像、林寒医师凝重得如同山岳压顶的面容、档案上“丰饶侵蚀关联性研究”那行冰冷刺目的字。
还有她自己胸膛里那撕裂般的绝望与狂怒……
“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焚化炉的脆弱纸片,在红芒触及眉心的刹那,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尖啸。
它们疯狂地扭曲、燃烧、融化。
金色的脉络在意识深处崩解成齑粉,林寒的话语化作虚无的烟雾,“丰饶”二字被彻底抹除,只留下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被强行撕扯开的伤痕。
那不甘的守护誓言,那沸腾的愤怒,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冰海,瞬间熄灭、凝固、粉碎。
“不……!”
镜流最后一丝意识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悲鸣,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星。
她眼中燃烧的赤红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火焰,骤然黯淡、熄灭,只剩下茫然和空洞。
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向前瘫倒。
于安伸臂,稳稳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
镜流温顺地、毫无知觉地倒在于安瘦削的臂弯里,头颅无力地垂在于安冰冷的肩窝。
她的呼吸变得异常平稳而绵长,眉头舒展,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疲惫,陷入了最深最沉的安眠。
所有的惊惧、挣扎、疑问、愤怒,都随着那点红光的彻底消散,被抹平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光洁如新的、虚假的平静。
死寂。
只有设备重新启动后规律的低沉嗡鸣,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核心区里回荡,单调地重复着。
于安抱着镜流,如同抱着一个易碎而沉重的梦魇。
她微微低着头,冰凉的呼吸拂过镜流沉睡中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稚气残留的脸颊。
指尖那点湮灭记忆的红芒早己彻底散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抽空的虚脱感。
每一次动用羽渡尘,尤其是强行抹去如此激烈反抗、如此根植于守护执念的记忆,对她此刻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而言,都是一次残酷的透支。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袖口之下,那蛰伏的金色脉络如同被惊醒的毒蛇,正贪婪地汲取着她强行催动力量所带来的反噬,搏动得更加活跃、更加……具有侵蚀性。
一丝细微的、带着腥甜的金色血线,悄然滑下她的唇角,被她不动声色地抿去。
她没有立刻离开。
冰冷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映照出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近乎痉挛的痛楚。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流逝。镜流在无梦的沉眠中,无意识地往她冰凉的颈窝深处蹭了蹭,模糊地呓语了一声:
“……师父……冷……”
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孩童般的、全然的依赖。
这一声呓语,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于安早己麻木的心上。
抱着镜流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更深的青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深紫的寒潭里,只剩下更加决绝的冷硬。
她抱着怀中沉甸甸的“遗忘”,一步步走出这冰封记忆的核心区。
脚步比来时更加虚浮、沉重,每一次落下都带着细微的踉跄,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金属地面,而是泥泞的深渊。
冰冷的通道墙壁反射着她苍白的身影,如同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回到那间弥漫着熟悉草药气息的卧房,空气似乎都凝滞着。
她将镜流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如同安放一件失而复得却又注定再次失去的稀世珍宝。
仔细地掖好被角,拂开她额前一缕散乱的白发。
镜流在睡梦中发出满足的轻哼,全然不知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清洗”。
于安站在床边,影子被窗外的光线拉得很长,孤寂地投在地上。
她看着镜流沉睡中毫无阴霾的容颜,指尖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狠狠掐进自己冰冷的袖口布料之下。
那里,金色的脉络在皮肤下无声地搏动、蔓延,像一张正在收紧的、死亡的网。
良久。
她极轻地、如同叹息般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落锁,将沉睡的镜流和那个被强行抹去的可怕秘密,一同隔绝在内。
门外。
雪团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蹲在了阴影里。
碧蓝的猫眼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微的光,静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于安。
看着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看着她猛地弓起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从指缝间溢出,鲜红的血点溅落在深色的衣襟上,其中夹杂着几缕刺目的金丝。
于安撑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半晌,她才勉强首起身,用袖子狠狠擦去唇边的血迹,看也没看雪团一眼,拖着更加沉重虚弱的步伐,一步一步,消失在回廊更深的阴影里。
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走向那注定的、燃烧的终局。
雪团轻盈地跃上窗台,隔着窗户,碧蓝的猫眼望向房内沉睡的少女。
镜流在无梦的沉眠中翻了个身,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指尖正好触碰到了脉搏跳动的地方。
那里,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