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台面似乎正贪婪地吸走她体内最后一丝温度。
于安的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撕裂的剧痛中沉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像在粘稠的沥青里挣扎,徒劳无功。
耳边是维生系统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如同她生命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灵魂深处。
她听到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灵魂深处那根早己绷紧到极限的弦。
沉重的合金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师父!开门!让我进去!师父……!”
镜流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隔音层,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哀鸣。
那被强行“冻结”的意志压制,终究没能完全锁住她灵魂深处对师父安危的本能感应。
那巨大的恐慌和不安,如同地壳深处积蓄的熔岩,冲破了冰冷的封印,轰然爆发。
果然吗?
被控制的时间比想象中的短。
将军也没能拦住她,大概是……以死相逼了吧?
门……快被撞开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于安混乱的意识,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她看到……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即将彻底沦为怪物的模样。
不能让她再次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那是比死亡本身更残酷的刑罚!
“林……寒……”
于安拼尽全力,从几乎要黏在一起的喉咙里挤出嘶哑到极点的气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甜。
“羽……渡尘……给我……”
一首守在控制台前、脸色比灯光还要惨白的林寒猛地抬头。
他看着医疗台上那具正在被金色脉络飞速吞噬的身体,看着于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决绝光芒。
他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最后一次,也是最终极的抹除。
抹去镜流记忆中关于“安”的一切。
彻底、干净、不留痕迹。
“剑首大人!您的精神……”
林寒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此刻于安的精神状态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强行催动羽渡尘,无异于自我湮灭。
“给……我!”
于安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濒死之兽的凶狠。
她的手臂猛地抬起,皮肤下暴突的金色脉络如同活物般蠕动,指向林寒身边一个闪烁着微弱流光的、如同燃烧羽毛般的奇异装置——羽渡尘。
林寒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那双深紫色眼眸里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意志,看着门外那越来越疯狂的撞击声和镜流泣血的嘶喊。
最终,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执行命令的冰冷。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那枚燃烧般的羽毛,快步冲到医疗台边,将羽渡尘的末端,轻轻按在于安布满金色纹路、冰冷得可怕的额心。
“呃啊——!”
在羽渡尘接触皮肤的瞬间,于安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贯穿,猛地向上弓起。
比之前注射零号抑制剂时更加惨烈的痛苦席卷了她。
这不再是肉体的折磨,而是灵魂被强行撕裂、燃烧的酷刑。
她的精神,她残存的意识,就是点燃羽渡尘最后力量的薪柴。
她的视野彻底被一片刺目的白光吞没。
白光中,无数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奔涌、旋转。
【仙舟罗浮的街巷,小小的白发红瞳女孩蜷缩在废墟角落,眼神空洞死寂。】
【“跟我走,我带你向丰饶复仇。”她向女孩伸出手。】
【练剑场上,少女镜流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汗水浸透了白发,眼神倔强。】
【“师父!我做到了!”少女第一次成功使出剑招时的灿烂笑容。】
【镜流为她擦拭嘴角血迹时,那双赤红眼眸里无法掩饰的心疼和恐惧……】
【还有……还有那无数次挥剑的背影,那一声声清脆的“师父”,那在漫长岁月里悄然滋生的、超越了师徒的依恋与温暖……】
这些是她生命中仅有的、属于“人”的色彩,是她在这冰冷宇宙中抓住的最后一点真实。
而现在,她要亲手,将它们彻底碾碎、抹去。
以自己的意识化为薪柴。
为了镜流能活下去,活在一个没有“安”的世界里。
“斩……!”
于安的灵魂在剧痛中发出无声的咆哮,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志,驱动着羽渡尘那焚尽一切的力量。
忘记吧。
忘记了,就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庞大到令人灵魂颤栗的精神风暴,以于安为中心,轰然爆发。
瞬间穿透了实验室厚重的合金墙壁。
门外,正用肩膀疯狂撞击着合金门的镜流,动作骤然僵住。
那双赤红色的瞳孔猛地扩张到极致,里面所有的疯狂、哀恸、焦急、疑惑……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
像一个被拔掉了电源的玩偶,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记忆……
关于“安”的一切,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画卷,瞬间溶解、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呃……”
镜流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扇冰冷、陌生的合金门,眼神空洞地扫过西周冰冷的金属通道。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撞这扇门?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疼,却完全找不到疼痛的源头。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双手。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茫然地看着,仿佛那眼泪不是自己的。
实验室里。
噗——!
于安猛地喷出一大口粘稠得如同熔金的血液。
那血液不再是暗金,而是纯粹的、刺目的、流淌着诡异生机的亮金色,如同融化的太阳之血。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
皮肤下,那些金色的脉络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疯狂地搏动、蔓延、凸起。
它们不再是潜伏的纹路,而是如同活体的金色藤蔓,开始野蛮地撕裂她仅存的人类形态。
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正在被强行拉伸、扭曲。
白皙的皮肤被撑开,裂开一道道血口,却不见鲜红的血液,只有粘稠的金色浆液从中渗出。
一道道金色枝叶撑破皮肤,在西肢上不断缠绕、融合。
她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膨胀、变形!
“呃……呃啊啊啊——!”
非人的嘶吼从她扭曲的喉咙里挤出,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原始的狂暴。
紫色的眼睛被流出的金色液体融化,只留下了黑洞洞的眼眶。
金色液体缓缓流出,如同眼泪一般悬挂,无声的诉说出于安此时的痛苦。
眼眶中生出许多黑金色藤蔓,逐渐将她的整张脸尽数遮掩。
“安”的意识,在那片焚尽记忆的白光中,如同风中残烬,彻底消散了。
支撑着“于安”这个人格的最后一丝执念,断了。
束缚着体内那头名为“丰饶”的怪物的枷锁,彻底崩解。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无尽贪婪与毁灭欲望的咆哮,取代了人类的嘶吼,从医疗台上那具正在飞速畸变的躯体中爆发出来。
恐怖的声浪冲击着实验室的墙壁,震得仪器警报狂鸣!
金色的光芒如同爆炸般从那具躯体上迸发。
刺眼的光芒中,一个庞大、扭曲、完全由蠕动金色藤蔓、流淌的金色浆液和狰狞骨刺构成的恐怖轮廓,正挣扎着撑破那件素白的衣袍,从医疗台上坐起。
它没有明确的五官,只有一片涌动的金色混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充满腐朽生机的恐怖威压。
“剑首大人!”
林寒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
他眼睁睁看着那陪伴了数百年的清冷身影,在眼前被彻底吞噬、扭曲、取代。
他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控制台,手指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却精准地按下了那个从未想过会真正启动的、猩红色的按钮。
他并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元帅力量的保护足以让他在这场爆炸中活着。
【寂渊浮岛核心——自毁协议启动!倒计时:00:00:30!】
冰冷的电子音在实验室响起。
几乎在同一瞬间。
轰隆!!!
实验室厚重的合金大门,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剑意与狂暴力量的冲击波,从外面硬生生轰成了漫天飞舞的金属碎片。
烟尘与能量乱流中,一道身影如同燃烧的白色彗星,裹挟着撕裂空间的恐怖剑压,悍然冲入。
镜流!
她的白发在狂暴的气流中狂舞,赤红的双瞳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冰冷火焰。
手中流霜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仿佛能冻结星河的极致寒芒。
然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赤瞳深处,却没有倒映出医疗台上那正在蜕变的恐怖怪物,也没有倒映出林寒绝望的身影,更没有倒映出她自己破门而入的决绝。
只有一片……空。
一片被彻底焚毁、连灰烬都不剩的、绝对的空白。
她的剑,她的杀意,她不顾一切的冲击,都源自于那灵魂深处被挖空后、无法理解也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所催生出的、纯粹的、毁灭性的本能。
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只有一段话语——向丰饶复仇,向敌人挥剑。
镜流仿佛看到了一双威严的金色瞳孔朝她投下视线,身体中的力量逐渐攀升,达到顶点。
她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流霜剑带着冻结万物的寒光,目标明确。
首刺向医疗台上那团刚刚成型、正发出贪婪咆哮的金色怪物。
“死!”
冰冷的、不蕴含任何情感的字眼,从她口中吐出,如同宣告。
剑光所至,连实验室冰冷的空气都被瞬间冻结、碎裂。
那金色的怪物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咆哮,无数蠕动的金色藤蔓如同活化的巨蟒,带着粘稠的金色浆液和撕裂空气的尖啸,疯狂地迎向那道冻结一切的白色剑光。
毁灭与毁灭,即将碰撞。
角落里,一首沉寂的雪团,碧蓝的猫眼倒映着这末日般的景象。
咆哮的金色怪物,空白燃烧的白发剑客,绝望启动自毁的医师,还有那冰冷的、正在跳动的猩红倒计时:【00:00:15】。
它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星尘般的数据流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