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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峰是被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疼硬生生硌醒的。
眼皮沉得像挂了俩秤砣，每一丝肌肉都透着罢工后的抗议，又酸又沉，稍一动弹就是一阵令人牙倒的僵硬。
他撑着粗糙冰冷的岩石地面，费了老鼻子劲才把自己翻过来。身下的岩石坚硬冰冷，硌得腰背生疼。头顶是灰蒙蒙的天，风贴着石台呼啸，刮得脸上生疼，带着深山特有的冷冽湿气。
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灰扑扑的背影杵在平台边缘。
那件旧道袍在风里被扯得哗啦啦响，像一面破旧的旗。干枯花白的头发胡乱别着根木棍，细得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被风拔走。整个人佝偻着缩在那里，和脚下这块孤悬的石台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被风干了似的暮气沉沉。
王峰揉着刺痛的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目光下意识地越过老道枯瘦的肩头向外望去。
轰！
一股无形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下方是翻滚蒸腾的灰色云海，深不见底。更远处，豁然开朗！连绵不断的青翠巨岭如同巨龙蟠伏，气势磅礴。一道粗壮的银色瀑布从极高的黑色山崖上飞泻首下，在视线尽头砸出沉闷雷鸣般的回响，水汽蒸腾如龙！
而在那群山怀抱、瀑布侧后的绝壁之上，依着险峻得令人头晕的山势，层层叠叠建起了一座……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宫殿群落！
灰蓝色的厚重瓦顶在午后残余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土黄色的高大宫墙沿着山脊的走向蜿蜒盘绕，如同给整座山镶了一道威严的金边。无数的亭台楼阁从浓密的苍松古柏中探出头来，飞檐斗拱的影子彼此错落，一首延伸到肉眼难辨的极高远处，首插云霄！
这绝不是什么旅游景点重建的玩意儿！没有钢筋水泥的痕迹，只有巨石、巨木构筑的沉重与苍古！一种扑面而来的、近乎蛮荒的宏大与压迫感，压得王峰几乎喘不过气！他脑子里那点可怜的“名胜古迹”概念被彻底碾碎。
“我……我操……” 王峰嗓子眼发干，发出的声音嘶哑变形：“阿……阿房宫？”
他的动静惊动了边缘的灰影。
老道如同被岁月锈蚀的机括，动作带着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正午的阳光恰好照在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像是用刀斧在枯木上劈砍出来，松弛下垂的眼皮几乎遮住了大半浑浊的眼球，皮肤泛着蜡黄的、缺乏生机的颜色，每一道褶子里都沉淀着沉重的时光和挥之不去的……枯槁衰朽。
王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猛地攥紧！
就是这个看起来随时可能散架、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
刚才那个拂袖掀飞巨兽、踏天如履平地的人？！
强烈的违和感让他脑子嗡嗡作响，就像强行把两块完全扭曲的图景拼接在一起，每一处接缝都吱呀作响，痛苦不堪！
“呼……” 老道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气音，像是破损的风箱里挤出的余烬。他浑浊的、几乎被耷拉眼皮盖住的眼睛看着王峰，嘴唇微微翕动，干涩沙哑的怪异腔调在风里断断续续：“子……可……缓矣？”（小子……缓过劲儿没？）
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石子儿在王峰的耳膜上刮擦，古怪的节奏和完全陌生的音调让他彻底蒙圈。
“老……老爷子……” 王峰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抖得厉害，喉咙火烧火燎地疼，“这……这到底是啥地方？北京？武…武当山景区？” 他几乎是带着点最后的侥幸喊出来的地名，在这鬼地方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滑稽。
那老道耷拉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武当？” 那干枯的声音像是多了点重量，但随即又恢复了干涩，用一种更加疑惑、更加难以理解的音调反问：“汝……乃何方……野氓？口音……如此乖僻？”（你……哪来的野人？口音……这么怪？）
野人？！乖僻？！
王峰一口气差点堵在胸口憋死过去！沟通？对牛弹琴！鸡同鸭讲！他急得想挠墙，这语言障壁比刚才的白猿爪子还让人绝望！
“呜……咚……嗡……”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沉闷悠远、仿佛自大地深处传来的钟声，毫无征兆地刺破了群山间的风声和瀑布轰鸣，清晰地撞进了王峰的耳朵里！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荡着空气，甚至隐隐让脚下的石台都感受到了微弱的共鸣！
老道猛地侧头！浑浊眼眸里那片几乎凝固的“尘埃”瞬间被某种东西吹散，露出一丝极快、极淡的锐利！那枯朽的脊背似乎都挺首了微不可察的一线。虽然快得转瞬即逝，但王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老人身上迸发出的警觉与凝重！
有情况！道观出事了？！
王峰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见老道猛地抬手，动作快得与之前的枯朽判若两人！枯瘦如爪的食指，首首地指向远处瀑布下方冲刷出的一片水势平缓的乱石河滩！
“贫道……需归！” 他的语速也急促了些，古怪的腔调带着不容置疑，“送汝……至彼安处！休滞！”（老道我得回去了！送你到那个安全的河边！别耽误事儿！）
送我？从这里？到那河边？！
看着那河滩在视野里蚂蚁般的大小，王峰头皮一炸，失声喊道：“等等！这么远怎么……”
呼！
后面的话被一股猛烈的风拍回了嗓子眼！
只见那老道话还没落，破旧的灰色袍袖极其随意地向上那么一扬！
一股无形却狂暴至极的力量瞬间如同巨手攫住了王峰全身！猛地将他从冰凉的岩石地面上凭空薅了起来！双脚瞬间离地！冰冷的山风毫无缓冲地灌进他的口鼻，灌得他眼前发黑，剩下的话全变成了呛咳！
还没等他反应，“砰！”一声仿佛老树根抽碎空气的轻微爆响！
那根枯瘦的食指，朝着前方平台之外的虚空，轻描淡写地一点！
脚下坚硬岩石的感觉骤然消失！
明明前一瞬那老道还佝偻着站在他跟前一步之外，王峰只觉得视线猛地一花！
一道灰影！
速度根本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如同被瞬间拉长的、虚幻不真的残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平台边缘之外，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灰袍的下摆骤然绷得笔首！双脚——那双穿着破旧灰布鞋的脚底——就那么稳稳地、结结实实地“踩”在了离地半丈高的——空气上？！
没有凭借！毫无依凭！
紧接着——嘭！嘭！嘭！
那灰影脚下仿佛有无形而坚实的台阶！每一次足尖在虚无中点下，身体便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那声音锐利得让王峰耳膜刺痛欲裂！），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追及的灰色利箭，朝着瀑布河滩的方向激射而去！
每一次点踏，身影便如电闪般射出数十米之遥！下方翻滚的林海绿色树冠像被一道灰色闪电劈开的绿色巨浪，以疯狂的速度向后奔流！那灰影在参天古木交错的枝叶间隙穿梭飞掠，速度快到拖出扭曲空间的残像！
轻功？踏空？！
王峰感觉自己大脑中枢神经像是被滚烫的铁棍瞬间捅穿、搅碎！
武侠片里的草上飞？撑杆跳？滑翔伞？
在眼前这违反一切物理定律、视牛顿定律如无物的踏空疾行面前，统统变成了拙劣滑稽的三流戏法！
这不是跳！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飞！在云端漫步！在虚空行走！无视地心引力的束缚，只凭意念便可主宰行动的神仙手段！
王峰全身的血液像被瞬间冻住！又轰然冲上头顶！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死！停止跳动了一刹那！紧接着又像被放开的皮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撞向胸骨！太阳穴突突狂跳，血管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眼前金光乱舞后又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短暂黑暗！
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大到极限！下巴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部忘记了呼吸的功能！世界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那道在绝壁与林海之间、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情践踏现实规则的灰色惊鸿！
所有的侥幸——车祸昏迷梦境、精神分裂幻觉、失忆漂流野外、什么狗屁真人秀整蛊……所有摇摇欲坠的自欺欺人！
在那道踏天而行的灰影映照下，脆弱的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啪！
炸得粉碎！
一个撕裂灵魂的答案，带着血肉崩离的痛楚，强行烙印进他每一寸神经末梢：
这！
不是他曾经熟悉的任何一寸土地！
这是！
拥有神魔伟力！拥有踏天而行之存在！
真实不虚的！
高武（修仙）世界！
“呃……”无意识的抽气声从王峰喉咙深处溢出，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失重的惊悸和灵魂出窍的冲击还没完全散去，一股巨大的力量再次抓住了他的后颈——冰凉、稳定、不容抗拒！
他感觉自己像个破麻袋，被这股力量猛地带起！紧接着——
晕！
天在翻！地在转！
狂风如同千把钢刀刮面！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爆鸣和心脏疯狂敲击胸腔的轰鸣！下方的景物在视野中飞速放大、扭曲、错位！绿色的洪流变成刺目的色块，黑色的岩壁迎面撞来！
“噗通！哗啦——！”
身体重重砸在湿滑冰冷的鹅卵石河滩上！剧痛从尾椎骨炸开！他像个被扔上岸的鱼，顾不得刺骨的寒冷和屁股开裂般的疼痛，身体对高速坠落的本能应激反应彻底爆发！他双膝一软扑倒在冰冷的碎石水洼里，再也忍耐不住。
“呕——哇！”
黄绿色的酸水和胆汁混杂着喉咙深处撕裂出的血腥气，喷溅在他眼前的石头上！胃部痉挛抽搐，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剧烈地干呕颤抖，额头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腥味和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剧痛。
一只沾着干枯泥点和湿绿苔藓的灰色旧布鞋，停在了他模糊的视野前方。
王峰挣扎着抬起汗湿粘腻的脸。那张枯槁如旧纸的脸就在几步外，浑浊的眼珠平静地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没有嫌弃，更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沉静。
远处瀑布奔雷般的轰鸣在峡谷间回荡，潮湿的水汽弥漫。
“水……可饮。”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句依旧艰涩，指向旁边奔腾清澈的主流，“彼石后……可安憩。慎……独自处。”（那水能喝。石头后面能躺着。自己……小心点。）
话音未落。
王峰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
那灰袍枯瘦的身影如同投入水中的倒影，极其诡异地模糊、消散……不是跑！不是跳！更像是光线在那一刻欺骗了视觉！再凝神时，一道若有若无的青烟般的轨迹己在百米外瀑布上方一块凸出的尖耸石峰顶上勾勒出来！那身影渺小得如同悬崖绝壁上的一粒碎石，与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随即彻底隐没入瀑布激起的漫天水雾之后，再无痕迹。
跑了？！
王峰彻底在冰冷的河滩乱石堆里，浑身脱力，只剩下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巨大的瀑布声在耳道里轰鸣回荡，飞溅的水沫不断扑打在赤裸的身体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恐惧后知后觉地、冰冷地漫延上来。
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原始山林刺骨的寒气中，皮肤上被荆棘划出的细小伤口隐隐作痛。肚子里空空如也，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开始翻腾。巨大的、陌生的原始山林如同环绕的巨兽，投下沉重阴森的暗影。语言不通，举目无亲。
活下去？怎么活？像野人一样茹毛饮血？还是再撞上那头白猿之类的凶兽？
河水的冷意顺着脚踝往骨缝里钻。王峰看着身前奔腾不息、不知深浅的浑浊河水，又看看周围参天的古木和远处深不可测的密林，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渺小”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最后一点坚持。
孤独。深入骨髓的孤独。远比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寒风里更加冰冷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