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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讥诮，沉甸甸地压在背上。
林晚晚的心，比那冰碗还凉上了几分。她面沉如水，目光在沈熠那疏懒怠惰、又带着明显浮夸风流体态的脸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回眼前这碗酸甜冰凉、色泽的酸梅汤上。
这碗汤，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映照出她此刻无比荒唐可笑的处境：她林晚晚，京中巨贾林家的女儿，带着一纸冰冷明确的婚前契约嫁进来，所求不过是安然混到契约期满，拿了好处利索走人，两不相欠。谁曾想，头一天就撞破丈夫这般做派。
她深吸一口气，那酸梅汁上弥漫出的丝丝凉意刺得肺腑生寒。胸口窒闷的浊气缓缓呼出，脸上却奇异地浮起一丝称得上温婉得体的笑意。
“多谢世子记挂，”她开口，嗓音竟是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甚至还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轻柔和顺。
她没有动那碗酸梅汤，反而微微侧身，从身后跟着进来、捧着个食盒、脸色明显有些发白的贴身丫鬟宝婵手里，接过了另一个形状圆润、温润如玉的白瓷汤碗，碗口还腾腾地冒着丝丝缕缕柔和的热气。
“早起无事，想着世子昨夜辛劳，炖了点汤水。”她向前走了两步，端着汤碗越过书案前那几个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的侍妾，首接将那碗还氤氲着热气的汤稳妥地放在离沈熠最近的书案边沿。
紫檀木案上铺开的军务图册，被这只温润如玉的白瓷碗压住了一角。
碗盖还未掀开。
但那丝丝缕缕不断扩散的奇异香气，却霸道地、顽强地开始入侵整个空间。那是一种极致浓烈、复杂而富有侵略性的味道。极其纯粹的鲜香，像是浓缩了无数江海生鲜的精魄，却又裹挟着某种异常刺激的、让人鼻尖发痒、喉头微微收缩的锐气，几乎瞬间就将原本书墨的陈旧气味、侍妾们身上腻人的脂粉香，甚至那碗清凉酸梅汤的酸甜果香，都蛮横地驱逐出去，占据了绝对的王者位置。
“新琢磨的方子，双椒鱼头汤。”林晚晚语调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腼腆和期待，一双明澈的眸子坦荡荡地看向沈熠，“用的是城外玉带河刚送来的新鲜大青鲢，鱼头壮硕鲜美，昨夜泡发的玉山竹荪添其清雅，汤汁是用山泉水吊足了六个时辰的老火腿肘子汤打底……”
她的目光落在沈熠眼中，只觉他那双桃花眼深处的光影似乎凝滞了一刹那，但也仅仅是一刹那。那点异动快得像风吹过池水泛起的涟漪，还未及捕捉，便消弭无踪。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看客般慵懒随意，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神情。
“……最后，用了特意托商队从西南山民手里收来的两种野山椒。”林晚晚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项寻常不过的工作，“一种当地称为‘鬼见愁’的野青椒，个头细长如指，青翠欲滴，其辣能穿喉；另一种则名‘胭脂红’，色泽鲜亮若上品胭脂，肥厚，辣味更醇更厚，后劲十足。”
“野青椒增其刺激锋芒，”她的声音在满室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胭脂红则赋予醇厚回味。二者相辅相成，去腥提鲜最是厉害，热腾腾喝上一口……”她唇角的笑意悄然加深了半分，带上点不容置疑的笃定，“想必能驱散世子满身疲惫，醒神提气有奇效。”
“世子不妨试试？”她微微抬高了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是一个再标准不过、挑不出错处的邀请。
仿佛她献上的不是一碗催命的凶汤，而是能使人百病全消的仙露琼浆。
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
侍妾们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连带着研墨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个喂葡萄的侍妾，指尖上挂着的、滴溜溜滚圆的葡萄猛地砸落在地毯上，“噗”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炸雷。
双椒鱼头汤！尤其那两种野山椒的名号——“鬼见愁”、“胭脂红”！光是听着，喉咙里就像己经蹿起一把燎原烈火！这些养尊处优、口味清淡如同王府规矩一样的侍妾，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那霸道、奇诡、仿佛能烧穿喉咙的香气越发汹涌。那不再是的鲜香，更隐隐带着某种危险的、刺鼻的气息，如同烧红的针尖，一根根精准地戳刺着鼻腔深处最娇嫩的那处，一阵阵难以遏制的酸涩感在眼底疯狂堆积。
她们不约而同地、不动声色地、却又无比坚决地齐齐往后挪了小半步，试图离那碗热气腾腾的“凶器”远一些，再远一些。看向那白玉瓷碗的眼神，己不似看一道汤，倒像是在凝视什么张牙舞爪的剧毒虫豸。
林晚晚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坦然地看着沈熠，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沈熠半眯着的桃花眼里，那片暗沉沉的墨蓝色猛地一荡，又骤然凝固！像是深潭之下有巨大的暗影猛地翻滚搅动，又被生生按回了水底。他那懒洋洋撑在扶手上的身体，难以察觉地绷紧了一线。
浓得近乎妖冶的睫羽颤了颤。
下一秒，那慵懒的、似乎永远带着点嘲讽笑意的薄唇，却倏地向上挑起一个极其诡艳又惊心动魄的弧度！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从他漂亮的喉结下逸出，带着某种玉石碎裂般的冷冽质感，“‘鬼见愁’？‘胭脂红’？驱散疲惫？醒神提气？当真是……有心了！”
最后的“有心了”三个字，像是裹了蜜糖的冰棱，又甜又寒，刮得人心头发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