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医院的走廊像条冻僵的蛇,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在墙壁上的回声。应急灯的绿光渗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一道一道的影子,林辰坐在长椅上,脚边的烟蒂堆成了小山,最底下的己经冻成了冰坨。
苏晚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像片悬在半空的雪花。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嘴角还抿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林辰轻轻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看到她右脸颊有块淡红色的印子——是刚才在酒店走廊,周衍捏出来的。
他去接她时,正撞见周衍攥着她的手腕往电梯里拖,嘴里骂着“不识抬举”。苏晚的脸撞在电梯门上,发出闷响,像块被丢弃的木板。
“放开她。”林辰的声音当时在发抖,手里攥着的半截砖头差点砸下去——是在酒店后巷捡的,那里堆着装修剩下的废料,像座小小的坟墓。
周衍看到他,笑了,松开苏晚的手,整理了一下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林先生?听说你是个画画的?画过金元宝吗?没画过就别管闲事。”
苏晚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林辰身边,把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他手里,指尖冰凉:“晓雯的住院费。”
信封很沉,林辰捏了捏,厚度至少有五万。他知道这钱是什么——是苏晚用“下个月跟周衍回老家见父母”换来的,像笔明码标价的交易。
长椅的金属扶手冰得刺骨。林辰把自己的棉衣又往苏晚身上裹了裹,棉衣上沾着烟味,是他刚才躲在楼梯间抽的,抽的是赵磊昨天剩下的半盒红梅,呛得他咳了半天。
他想起大学时第一次跟夏瑶去画展,她指着一幅毕加索的画说:“你看,痛苦都是扭曲的。”那时他觉得是艺术夸张,现在看着苏晚蹙着的眉头,才明白——真正的痛苦,连表情都懒得扭曲,只剩麻木。
病房里传来晓雯的呓语,模糊不清,像只被雨淋湿的猫在呜咽。林辰起身走过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赵磊趴在床边,后脑勺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晓雯的手搭在他背上,指甲陷进他的衣服里,像是怕他跑了。
床头柜上放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是苏晚刚才削的,果皮断了好几次——她平时削苹果总能削出一整条不断的皮,像条红色的丝带。
林辰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老师发来的微信:“画室的暖气修好了,孩子们问你什么时候回去,那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把自己的棉花糖揣了两天,说要给晓雯阿姨补补。”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回不去”三个字上悬了半天,最终删了,换成:“下周回,帮我照看好孩子们的画。”
苏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站在他身后,眼睛里蒙着层水汽:“赵磊刚才跟我说,他想把肾卖了。”
林辰的后背倏地绷紧了:“我骂他了。”
“骂也没用,”苏晚的声音很轻,“他说欠我们的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
走廊的尽头传来保洁员拖地的声音,拖把划过瓷砖,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在撕扯什么东西。林辰想起赵磊那辆被撞变形的捷达,车标己经掉了,是他爸生前亲手粘上去的,说“做人就得有个标”。
“我跟周衍说,”苏晚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给他一个月时间,让他把我爸的债务理清楚,一个月后……我跟他走。”
林辰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苏晚的侧脸,应急灯的绿光打在她脸上,像张没有血色的纸。
“他答应了?”
“答应了,”苏晚点点头,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说,只要我乖乖的,以后什么都给我买,包括……你想要的画展。”
林辰突然想起大学时的毕业展,他的画被评委批“太阴暗,没有阳光”,夏瑶在旁边冷笑:“你这种人,一辈子都别想出人头地。”那时他还不服气,现在才明白——有些阳光,不是靠画就能画出来的。
晓雯的呓语变成了哭喊,喊的是“我的孩子”。赵磊猛地惊醒,慌里慌张地去擦她的眼泪,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个第一次抱婴儿的新手爸爸。
苏晚别过脸,往楼梯口走:“我去买包烟。”
“我去吧。”林辰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能清晰地摸到骨头,“外面雪大。”
苏晚没说话,任由他拉着。楼梯间的窗户没关,雪灌进来,打在脸上生疼。林辰看到窗台上放着个烟盒,是空的,上面印着“红塔山”——是他昨天抽完的,苏晚说这种烟劲儿大,能压得住愁。
他去楼下的小卖部买烟,老板娘趴在柜台上打盹,被叫醒时满脸不耐烦:“半夜三更买什么烟?催命啊?”
“红塔山,十块的。”林辰的声音有点哑。
老板娘翻了半天,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包,烟盒皱巴巴的,像是被人踩过:“最后一包,要就拿走。”
林辰付了钱,拆开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火。雪落在烟头上,很快积了一小撮白,像撒了层盐。
回到走廊时,看到苏晚正蹲在地上,给晓雯捡掉在地上的毛衣针——是晓雯没织完的蓝毛衣,线团滚到了林辰脚边,沾了点灰。
“别捡了,”林辰把烟塞回盒里,“明天我买新的毛线。”
苏晚没听,继续捡,指尖被针尖扎破了,渗出血珠,滴在雪白色的毛线团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林辰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像块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玉。
“苏晚,”他的声音在发抖,“别跟他走,我们再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苏晚抬起头,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的,像要把他的皮肤烫穿。
“林辰,”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了……”
应急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走廊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雪光,映得一切朦朦胧胧的。林辰感觉到苏晚的肩膀在发抖,像株被狂风暴雨打蔫的草。
他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棉衣上的烟味、雪味,混着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在黑暗中交织成一股苦涩的味。
“我等你,”林辰在她耳边说,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苏晚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远处的天际线泛起一点鱼肚白,却没带来丝毫暖意。林辰知道,这一个月,会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而他能做的,只有抱着怀里的人,在这冰冷的走廊里,多站一秒,再一秒。
烟盒在口袋里硌着,林辰突然不想抽了。他想,有些愁,不是烟能压得住的,就像有些命,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雪还在下,把医院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座巨大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