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包裹着清水村。李宅那几盏如同窥伺之眼的灯火,也早己熄灭,整座高墙大院在黑暗中沉寂,如同一头蛰伏的、消化不良的巨兽。
坡地上,守夜的人换了一轮。孙老倔带着两个老伙计去稍作歇息,栓柱和另外两个年轻后生重新接替了警戒的位置。他们眼睛熬得通红,却丝毫不敢懈怠,如同绷紧的弓弦,警惕地扫视着坡下的每一处阴影。
沈禾依旧盘膝坐在那处背靠土坎的阴影里。膝上的铁锄头冰冷依旧,掌心伤口的刺痛感在长时间的静坐中变得麻木。她的呼吸平稳绵长,仿佛融入了夜色,但那双幽深的眼眸,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穿透黑暗,精准地捕捉着坡地下方李宅方向传来的、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动静。
混乱。
虽然隔着距离,但那片死寂中透出的、不同寻常的混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涟漪,清晰地被沈禾捕捉。
先是几声刻意压低的、急促的犬吠——不是看家护院的警觉吠叫,而是带着某种惊惶和不安的呜咽,很快又被强行制止。
接着是后门方向传来重物拖行的摩擦声,以及几声被极力压抑的、带着痛苦和恐惧的呻吟。
再然后,是几盏灯火在宅院深处某个角落骤然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晃动,映出几个匆忙奔走、如同热锅上蚂蚁般的人影轮廓。
最后,是一阵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冲出后门,朝着村外通往镇上的小路方向狂奔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片更加压抑的死寂。
这些声音极其微弱,混杂在风声和守夜人偶尔的咳嗽声中,几乎难以分辨。但对于感官全开、精神高度集中的沈禾来说,却构成了一幅清晰的动态图景——李宅内部,正经历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源自内部的“风暴”。
沈禾的嘴角,在浓重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洞穿迷雾后的了然和掌控一切的冰冷。
成了。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轻盈无声。长时间的静坐并未让她感到僵硬,反而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她拿起膝上的铁锄头,没有惊动任何守夜的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朝着坡地边缘,那片靠近李宅方向的灌木丛走去。
昨夜“老鹞子”孙三爷发现异常的地方。
沈禾的脚步落在松软的泥土和枯叶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仔细扫视着昨夜黑影逃窜时踩踏过的区域。很快,她在几丛被压倒的野蒿草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被匆忙掩埋过的浅坑。
她蹲下身,用锄尖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的浮土和草屑。
坑底,赫然躺着几粒灰白色、米粒大小、椭圆形的东西——蛴螬卵!和上次李财主家丁栽赃时埋下的虫卵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这些虫卵并未被深埋,而是浅浅地覆盖着,显然昨夜那几个探子被惊飞时,根本没来得及完成“任务”。
沈禾用锄尖轻轻挑起一粒虫卵。虫卵在冰冷的锄尖上微微颤动,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湿漉漉的、令人作呕的光泽。她看着这粒本应被埋入“腐金”之地、成为栽赃铁证的小东西,眼神冰冷如刀。
“蠢货。”她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带着轻蔑。
她没有毁掉这些虫卵。反而极其小心地用锄尖将它们重新拨回浅坑,再用浮土和草屑仔细地、完美地复原了掩埋的痕迹,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沉寂的李宅。此刻,天边己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黑暗正在缓慢褪去。李宅那高耸的围墙,在朦胧的晨光中显露出沉默而压抑的轮廓。
沈禾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她转身,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盘坐的阴影处,重新坐下,将铁锄头横放膝上。
仿佛从未离开。
天色终于大亮。清水村从沉睡中苏醒,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然而,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却如同无形的薄雾,笼罩在村子上空,源头正是村东头的李宅。
往日里,李宅的下人早己开门洒扫,喂牲口,一派忙碌景象。可今日,朱漆大门紧闭,侧门也罕有出入。偶尔有下人出来倒夜香或打水,也是脚步匆匆,神色惶惶,眼神躲闪,仿佛宅子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听说了吗?昨晚李家闹腾了大半夜!”
“可不是!我家狗都叫唤了!好像有人急匆匆赶着车去镇上了!”
“赶车?大半夜的?出啥事了?”
“嘘…小声点!我听后巷的王婆子说…好像…好像是李扒皮和他那个师爷…吃坏肚子了!上吐下泻,折腾得死去活来!天没亮就派人去镇上请大夫了!”
“啊?吃坏肚子?这么巧?”
“巧?哼!我看是报应!老天爷开眼了!让他们净干缺德事!”
“就是!昨天还在坡地上耀武扬威,想害沈丫头他们!活该!”
“小声点!别让李家的人听见!”
类似的窃窃私语,如同暗流,在清水村的各个角落悄悄涌动。李宅大门紧闭也挡不住这汹涌的流言。恐慌、猜测,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快意,在村民间传递。
坡地上,守夜了一晚的栓柱等人早己被轮换下来休息。王婶和刘家媳妇带着几个妇人,正用木桶从溪边打来清水,仔细地清洗着昨夜被秽物沾染过的几处地面。孙老倔则带着人,用简陋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被覆盖了“腐金”的土地边缘,让它们看起来更加规整。
陈大山靠坐在小屋门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伤臂处持续的麻痒感被清凉的药效压着,虽然难受,却不再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听着王婶她们低声传递的关于李宅的流言,看着坡地上众人有条不紊地“清理”和整理,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丝。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禾常坐的那个角落。
沈禾不在那里。
陈大山目光搜寻,很快在坡地边缘、靠近昨夜事发灌木丛的方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正蹲在那里,背对着众人,手里拿着那把小木耙,似乎在仔细地梳理着一小片刚被覆盖了“腐金”的土地。她的动作很专注,很轻柔,仿佛在侍弄最珍贵的幼苗。
阳光洒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勾勒出沉静的轮廓。
陈大山看着那个背影,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再次翻涌上来。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哨声,那混乱的追逐,那李宅内部传来的异常动静,还有今早这突如其来的“报应”流言…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想起沈禾昨夜那句冰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就在这时,坡地下方通往村子的路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老栓的堂弟,在村里赶车的陈老五。他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后怕的古怪神色,径首朝着坡地走来。
“老倔叔!大山!王婶!”陈老五一上坡,就压低声音急切地招呼,“大消息!天大的消息!”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连正在梳理土地的沈禾也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
“我刚从镇上拉脚回来!”陈老五喘着气,眼睛发亮,“你们猜怎么着?我亲眼看见!仁心堂的赵老神医,被李家的人火急火燎地请进宅子里去了!那架势,跟催命似的!”
“赵老神医?”孙老倔一惊,“那可是治急症的大拿!李扒皮真病得那么重?”
“何止重!”陈老五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在门口等活儿,听李家出来采买的小厮偷偷嘀咕!说李扒皮和他那个狗头师爷,昨晚半夜突然就喊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上吐下泻,拉出来的…那叫一个吓人!带血丝!腥臭无比!折腾了大半宿,人都快脱相了!天不亮就派人套车去镇上砸赵神医的门了!”
“带血丝?腥臭?”王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听着像中毒啊!”
“中毒?!”众人脸色都是一变。
“可不是嘛!”陈老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小厮还说,赵神医进去诊了脉,问了昨晚吃了啥,那脸色…啧啧,难看得紧!说是…说是急症痢,凶险得很!弄不好要出人命!开了方子让赶紧抓药,还让把昨晚吃剩的东西,尤其是…尤其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坡地上那些新覆盖的“腐金”土地上,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
“尤其是李扒皮昨晚特意吩咐厨房,用新得的一罐子‘顶香的酱料’拌的小菜…都给封存起来,谁也不许动!说是…要验看!”
“顶香的酱料?”刘家媳妇不明所以。
但孙老倔、王婶、陈大山,还有刚刚走过来的沈禾,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
那哪里是什么酱料?!
那分明是沈禾故意“送”给李宅的、散发着“腐金”醇厚芬芳的“香饵”!是混合了草木灰、苦楝汁,以及…某种能引发剧烈肠胃炎症的“佐料”的陷阱!
“腐金为引…引的是索命的无常…”孙老倔喃喃道,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惊骇和了然的光芒。他看着沈禾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敬畏,瞬间席卷全身。
陈大山更是心头剧震!他看着沈禾,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昨夜那冰冷的眼神,那洞穿一切的话语,那悄无声息的行动…这一切,环环相扣,精准得令人胆寒!李扒皮和他那阴险的师爷,竟真的自己吞下了这枚裹着蜜糖的毒饵!
“那…那李扒皮…”栓柱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快意。
“凶多吉少!”陈老五斩钉截铁,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赵神医都说了凶险!就算救回来,也得脱层皮!他那师爷,听说更惨,吐得胆汁都出来了!李家现在乱成一锅粥了!”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在坡地上炸开!
绝望的阴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报应”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希望的光芒,伴随着李财主自食恶果的惨状,重新在每一个村民眼中点燃!虽然依旧带着对官府的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但那股被压迫到极致的沉重感,却仿佛被卸掉了一大半!
“老天有眼!报应!真是报应!”王婶激动地抹着眼泪。
“让他再害人!活该!”栓柱挥着拳头。
“这下…三天后张主簿来…”刘家媳妇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沈禾身上。
沈禾依旧平静。她甚至没有看兴奋议论的众人,只是再次转身,蹲回那片她刚刚梳理过的土地旁。阳光照在她沾着泥土的手指上,她用小木耙极其轻柔地拨开一小块覆盖的腐殖土。
深褐色的沃土下,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充满生机的嫩绿色,顽强地顶开了种皮,探出了头!
那是一颗萝卜籽,发芽了。
沈禾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嫩芽上沾染的些许尘灰。动作温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嫩芽上,也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腐金为引,引来的不仅仅是索命的无常。
引来的,更是穿透绝望阴云、破土而出的,第一缕新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