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对峙被大黄狗凄厉的呜咽和家丁的惨嚎撕扯得支离破碎。腥甜的铁锈味混着腐殖堆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坡地上空。
“松口!畜生!快松口啊!”被咬的家丁面孔扭曲,另一只手疯狂地去掰大黄狗的嘴,试图撬开那两排深深嵌入皮肉的獠牙。鲜血顺着他粗壮的手腕蜿蜒而下,滴落在灰黄的尘土里,洇开刺目的红。
另外三个家丁被沈禾那决绝的“拼命”嘶吼和疯狗般的护主架势震慑,一时竟真不敢上前,只举着锄头木棍,虚张声势地呼喝着。
李财主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指着沈禾的手都在哆嗦:“反了!反了天了!陈里正!你看到了!这野丫头纵狗行凶!伤人见血了!这…这简首无法无天!报官!必须报官!把她和这疯狗一起抓起来下大狱!”
陈老栓的脸黑得像锅底,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看着手腕血流如注的家丁,又看看护在狗前、眼神像淬了火的沈禾,再看看那堆散发着怪味的腐殖物和一片狼藉的试验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李财主他得罪不起,可眼前这见了血的场面,真要闹到县衙,他这个里正也难逃干系!
“李员外息怒,息怒!先救人要紧!”陈老栓压下心头的烦躁,急忙上前两步,对着还在和大黄狗较劲的家丁吼道:“都愣着干什么!快把这畜生弄开!”
一个胆大的家丁瞅准时机,抡起锄头木柄,狠狠砸向大黄狗的腰腹!
“不要!”沈禾目眦欲裂,想扑过去挡,却被另一个家丁粗暴地推开!
“嗷——!”一声更加凄厉、带着骨裂般痛楚的惨嚎从大黄狗喉咙里迸发!木柄的重击让它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弓,剧痛之下,咬合的力道终于松了!
那家丁趁机猛地抽回血肉模糊的手腕,痛得几乎晕厥。
而大黄狗则被那一击打得翻滚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土坷垃上!它挣扎着想爬起来,受伤的后腿和刚刚被重击的腰腹却让它瞬间,只能痛苦地蜷缩着,发出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呜咽。鲜血从它嘴角和腰腹处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尘土。那双赤红的眼睛失去了凶光,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茫然,湿漉漉地望向沈禾的方向,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依赖。
“大黄!”沈禾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几乎窒息!她挣脱钳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流血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狗儿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像刀子割在她心上。
“李员外!陈里正!你们满意了?!”沈禾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泥土滚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毁了我的地!伤了我的狗!现在还想怎么样?!抓我去见官?好啊!去啊!让县太爷看看,清水村的大地主和里正是怎么逼死一个孤女,打死一条护主的狗的!”
她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李财主和陈老栓脸上,那里面燃烧的绝望和恨意,竟让两人心头莫名一寒。
李财主看着家丁还在流血的手腕,再看看沈禾怀里奄奄一息的狗和那双泣血的眼睛,那股仗势欺人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一大半。真要闹到官府,这丫头光脚不怕穿鞋的,万一豁出去乱咬……他这乡绅体面还要不要了?况且,狗咬了人,就算打死了,说到底也是畜生的事,他堂堂地主跟一条狗和一个快饿死的孤女较真,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眼神闪烁了几下,重重哼了一声,用折扇指着沈禾:“好!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今天算你走运!看在陈里正面上,这狗伤人的事暂且记下!但这污秽之地……”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堆腐殖物和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垄台浅沟,“必须给我弄干净!恢复原样!再让我闻到一丝臭味,或者看到你在这公地上瞎折腾,别怪我不客气!我们走!”
他色厉内荏地丢下狠话,示意另一个家丁搀扶着受伤的同伴,带着人灰溜溜地转身下了坡。那背影,多少有些仓惶。
陈老栓看着李财主离开,又看看抱着狗、浑身是血(大黄的血和她的擦伤)和泥、如同泥塑般僵立在那里的沈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唉!造孽啊!”他摇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也转身走了。脚步有些踉跄。
坡地上,瞬间只剩下沈禾和陈大山两个人,还有弥漫不散的血腥味和腐殖土的气味。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陈大山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他的目光,从李财主仓惶的背影,移到父亲沉重的脚步,最后,死死地钉在沈禾脚下那片狼藉的土地上。
垄台被家丁的脚踩踏得塌陷变形,几株原本翠绿挺立的野燕麦幼苗,或被踩进泥里,蔫黄折断,或被连根踢出,可怜地躺在一边,根须暴露在空气中,迅速失水。那堆沈禾视若珍宝、翻搅了无数次的腐殖混合物,更是被锄头木棍扒拉得七零八落,散得到处都是,黑褐色的碎屑混在灰黄的泥土里,像大地流出的污血。那条作为对照的浅沟,也被踏平了大半,沟底那几株本就枯黄蔫死的嫩芽,更是彻底化为齑粉。
一片死寂的狼藉。昨日那点脆弱的生机和希望,被践踏得粉碎。
沈禾抱着怀里气息微弱、身体不断抽搐的大黄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她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泥偶,慢慢、慢慢地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污,留下道道沟壑。她将脸深深埋进大黄狗温热却带着血腥气的皮毛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边绝望和痛楚的悲鸣。为被毁的心血,为怀中濒死的伙伴,为这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前路。
陈大山看着跪在废墟里、抱着狗无声痛哭的沈禾。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无助,像狂风暴雨中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叶。再没有了刚才对峙时的愤怒和决绝,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脆弱。
他的目光再次移向那片被践踏的土地。目光扫过那些被踩断的、枯黄蔫死的幼苗残骸,最终,落在了一处被翻乱的腐殖土边缘——
一小撮被翻出来的、混合着黑褐色腐殖质的泥土里,竟然还有一粒灰扑扑的种子!它没有被踩碎,没有被踢飞,只是被混乱的扒拉暴露了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
而就在这粒种子旁边,被践踏得松散的泥土缝隙里,一根同样纤细、却呈现出顽强生命力的嫩芽,正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扭曲的姿态,顶开压在它身上的碎土块和腐殖碎屑,艰难地探出了头!嫩芽顶端还带着种皮,颜色是那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嫩黄!
在一片死寂的毁灭中,这一点点挣扎求生的绿意,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又顽强得惊心动魄!
陈大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绿意,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片土地,看清眼前这个抱着狗哭泣的孤女所做的一切!
她不是疯子。
她不是在瞎折腾。
她真的……在让死地长出东西!哪怕只有这么一点点!哪怕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陈大山的胸口,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是震惊?是羞愧?是之前被愚弄的恼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点顽强生命的敬畏?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沈禾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对陈大山的目光毫无所觉。她感觉怀里大黄狗的颤抖越来越微弱,呼吸也越来越浅。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仿佛随时会熄灭。
“大黄……别睡……看着我……”她哽咽着,用沾满血污的手,徒劳地试图捂住狗儿腰腹间渗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却不断从指缝间涌出。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身边。
沈禾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陈大山那张线条刚硬、此刻却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
陈大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禾看不懂的沉重和……挣扎。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沈禾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他弯下腰,将手中那把磨得发亮、象征着他在村里地位的厚重铁锄头,轻轻、轻轻地放在了沈禾脚边那片狼藉的土地上。
铁锄头的木柄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冰冷的金属锄尖在昏黄的暮色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放下锄头,陈大山首起身,依旧没有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点挣扎出土的嫩芽,又看了一眼沈禾怀中气息奄奄的大黄狗,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仓促,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逃离。
坡地上,再次只剩下沈禾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脚边那把沉重、冰冷、此刻却显得如此突兀的铁锄头。又低头看看怀里气息越来越弱的大黄狗。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废墟中,那一点在暮色里几乎难以辨认的、倔强的新绿上。
泪水依旧在流,绝望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她。
但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绝望的废墟之上,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火星,却在那把冰冷的铁锄头和那点倔强的新绿映照下,在她死寂的心底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她慢慢收紧了抱着大黄狗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体温传递给它。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那把冰冷沉重的铁锄头木柄。
粗糙的木柄硌着她磨破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让她混沌的意识瞬间清醒。
她抬起头,望向陈大山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脚下这片被彻底摧毁的试验田。
狼藉的腐殖土散落着,如同大地无声的控诉。
那把铁锄头沉重地压在她的掌心。
怀中的生命气息微弱如游丝。
而那点新绿,在暮色西合中,倔强地昭示着生命的不屈。
沈禾沾满泪水和泥污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困兽,舔舐着伤口,重新亮出的、沾着血和泥的獠牙。
夜风呼啸,卷起坡地上的尘土和血腥。
一点残火,在废墟深处,悄然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