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的夜凉如刀。
李牧伏在一截漂浮的圆木后,任由冰冷的水流托着身体顺漂。北岸魏营的篝火映在水面上,碎成万点金鳞,空气中弥漫着马粪、桐油和焚烧尸体的焦臭。他身后的夜不收们都是京口水贼出身,此刻像一群沉默的黑鱼,只露出鼻尖在水面,腰间的鱼肠剑用油皮纸裹着,在水下泛着幽光。
“头儿,前面就是黑石滩,魏兵的巡江船每刻钟一趟。”身旁的老兵独眼龙压低声音,他的左眼在 earlier 的攻城战中被流矢射瞎,此刻用黑布蒙着,只露出鹰隼般的右眼。
李牧点点头,打了个手势。三十人分成两队,贴着江岸的芦苇荡潜行。芦苇叶上的雨水滴在颈后,冰凉刺骨,让他想起七岁那年在彭城废墟里,躲在破庙里挨过的冬夜,也是这样的湿冷,只是那时怀里没有狼头令牌,胸口也没有月牙形的疤。
“嘘——”独眼龙突然拽住他。
上游传来桨声,一艘插着狼头旗的巡江船破浪而来,船舷挂着气死风灯,灯光下可见甲板上立着的鲜卑武士,马鞍旁悬着的不是寻常兵刃,而是串成串的骷髅头,在夜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是‘骷髅队’,”独眼龙的声音带着恨意,“去年在山阳屠城,就是这帮畜生把婴儿挂在城楼上!”
李牧攥紧了腰间的鱼肠剑。剑身隔着油皮纸贴着皮肉,传来冰冷的触感。他看着巡江船驶过,骷髅头在灯下晃出惨白的影子,忽然想起令牌背面那三个鲜卑小字——此刻在水流的浸泡下,掌心的青铜似乎也在发烫。
等船影消失在弯道,他们立刻跃出水面,猫腰窜进岸边的柳树林。林子里散落着半埋的马骨,显然是魏兵宰杀牲畜的地方。再往前,地势陡然升高,一道用鹿砦围成的土墙出现在眼前,墙后隐隐传来牛吼和车轮碾地的声响。
“到了!”独眼龙指着土墙缺口处晃动的火把,“看那辕门的狼头旗,比别处大了三倍,肯定是辎重营!”
李牧示意众人隐蔽,自己则攀上一棵老柳树。透过枝叶缝隙,只见墙内果然是一片庞大的营地:成排的牛皮帐篷鳞次栉比,中间的空地上,数十辆蒙着黑毡的大车一字排开,车轮比寻常战车高出一半,车辕上绑着死牛死马,尸身己开始腐烂,蛆虫在毛皮下蠕动。
“那些就是疫车!”他低声对树下的独眼龙说,“你看车底的铅板,还有车轮缝隙里漏出的黑浆,肯定是装病死牲畜的!”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营地深处传来。一队鲜卑骑兵簇拥着一辆鎏金马车驶来,马车帘幕掀开,露出一张涂着朱砂的脸——竟是个穿着萨满服饰的老巫医,满头蛇形银饰在火光下扭曲,手里摇着串着人指骨的铃铛。
“血疫之狼……”独眼龙喃喃自语,“跟临川公主说的一样!”
李牧的心猛地一沉。他看见老巫医跳下马车,走向最中间的那辆疫车,从怀里掏出个陶罐,往车板上洒着什么。黑色的汁液流过木板,竟在地上洇出一个狼头形状的血渍,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更浓烈的腥臭味。
“得把位置记下来。”李牧摸向袖中的银簪。临川公主给的木片还藏在水靠里,他刚要取出,却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踩断枯枝声。
“谁?”一个鲜卑哨兵的吼声在树下响起,同时弓弦拉满的声响刺破夜色。
李牧暗叫不好,反手抽出鱼肠剑,割断身边的柳树枝条。树枝带着雨水砸向哨兵面门,趁他分神的瞬间,他从树上飞跃而下,剑尖精准地刺入哨兵咽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带着浓重的羊膻味。
“有南蛮奸细!”其他哨兵发现了动静,号角声骤然响起,尖锐的声浪划破夜空。
“撤!”李牧大吼,同时将木片按在树干上,用剑尖飞快刻下“辎重营中,第三排第五辆”。他刚把木片卷成细条塞进银簪,就见数十名鲜卑骑兵己从西面八方围来,马蹄踏得地面震颤,狼头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想跑?”为首的千夫长挥舞着环首刀,盔甲上的铜钉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南蛮子的奸细,都该喂狼!”
李牧不再恋战,带着夜不收们冲向土墙缺口。独眼龙甩出绳索套住鹿砦,众人借力翻越,身后的鲜卑骑兵己追到近前,羽箭如蝗般射来。一名夜不收惨叫着中箭倒地,李牧回身挥剑格挡,却听见“叮”的一声,一支羽箭竟擦着他耳畔飞过,钉入旁边的树干——箭杆上刻着个模糊的狼头印记。
这个印记……他心头剧震,仿佛在哪里见过。
来不及细想,他们己冲入柳树林。身后的魏兵穷追不舍,马蹄声越来越近。李牧忽然看见前方的芦苇荡中有条岔河,河水泛着诡异的黑色,正是疫水流入淮水的支流。
“分头走!”他对独眼龙说,“你带一半人引开追兵,我去淮口传信!”
“头儿,你伤还没好——”
“少废话!”李牧将银簪塞进独眼龙手里,“快!”
独眼龙一咬牙,带着人向相反方向跑去,边跑边点燃随身携带的硫磺包,浓烟顿时升起。鲜卑骑兵果然分兵追击,只有少数人跟着李牧冲向河边。
他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中,伤口在疫水里刺痛难忍。身后传来魏兵的叫骂声,还有人跳进水里追赶。他拼命向前游,忽然感觉右腿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具浮肿的尸体,穿着北魏军服,胸口插着一支南朝羽箭——和他七岁那年在彭城见到的尸体一模一样!
恐惧攫住了他。他奋力挣脱尸体,却在此时听见岸上有人惊呼:“看!是他!那个戴狼头令牌的南蛮!”
一个骑着黑马的鲜卑武士勒住缰绳,火把照亮他的脸——竟是那天在鬼愁涧被山洪冲走的千夫长,此刻脸上缠着绷带,眼神凶狠如狼。他指着李牧,用生硬的南朝话吼道:“独孤家的余孽!你还活着!”
“独孤家?”李牧浑身一震,差点呛水。这个姓氏,不正是临川公主绢帕上的落款吗?
千夫长狂笑起来:“当年没烧死你,算你命大!但今天,你必须给我兄长陪葬!”他举起马刀,指向李牧,“给我抓活的!大汗要亲自审问这个漏网之鱼!”
更多的魏兵跳进河里,冰冷的手爪向李牧抓来。他忍着剧痛,抽出鱼肠剑回身砍杀,血水染红了河面。就在这危急时刻,上游突然传来“扑通”几声水响,几个黑影从芦苇丛中跃出,手中的短刃在月下闪着寒光——是临川公主派来接应的水鬼营!
“李将军,接簪!”一个水鬼抛出绳索,李牧赶紧将银簪系在绳端,用力甩过去。千夫长见状,张弓搭箭射向绳索,羽箭正好擦过银簪,将簪头的辛夷花击落,花瓣飘进黑色的河水中,转眼不见。
“快走!”水鬼们掩护着李牧,潜入河底。魏兵的羽箭射在水面上,激起无数水花。李牧在水下睁开眼,看见千夫长站在岸边,指着他消失的方向怒吼,而他马鞍旁悬挂的,赫然是半块烧焦的狼头旗,和他记忆中那个烽火台的场景重叠在一起。
当他被水鬼们拖上淮口的暗礁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独眼龙带着剩下的夜不收早己等候在那里,看见他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
“簪子……”李牧喘着气,“辛夷花……掉了……”
“没事,木片在就好!”独眼龙赶紧取出木片,“我这就送去给檀将军!”
看着独眼龙消失在晨雾中,李牧瘫坐在礁石上,任由冰冷的河水从身上流下。胸口的月牙疤在黎明的光线下泛着淡粉色,仿佛活了过来。独孤家的余孽……千夫长的话在耳边回响,与临川公主绢帕上的“独孤氏”重叠,还有那枚狼头令牌,七岁那年的烽火台,以及胸口的旧伤,所有碎片突然有了线索。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的狼头令牌,在晨曦中,令牌背面的三个鲜卑小字终于清晰起来——那是用古老的柔然文刻的“独孤珞”,翻译成南朝话,是“狼之子”的意思。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盱眙城内,临川公主正对着那支缺了簪头的银簪落泪,檀道济则展开了那张从李牧身上搜出的北魏军械图,在图的背面,赫然用鲜卑文写着一行小字:“永安三年,彭城破,独孤氏灭门,余子珞,年七岁,持狼符遁。”
淮水的寒波之上,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李牧苍白的脸。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南朝的孤儿,而是北魏望族独孤氏的遗孤,那个在彭城破城之夜被战火吞噬的家族,那个被刻在令牌上的名字“独孤珞”,才是他真正的过去。
而拓跋焘的疫车计划,千夫长的追杀,以及檀道济和临川公主隐藏的秘密,都只是这场横跨南北的恩怨中,刚刚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当李牧站起身,望向北岸连绵的魏营时,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不仅是为了守护盱眙,更是为了揭开自己被战火掩埋的身世,以及那个隐藏在狼旗阴影下,足以颠覆两个王朝的惊天真相。他的铁衣上沾染的,不再仅仅是南朝的血,还有来自北方故土的,永不熄灭的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