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碾过泥泞,在沁州东郊一片野苇丛生的荒地边缘停下。几棵歪脖子老槐树在寒雨里张牙舞爪,不远处是几间低矮破败、仿佛随时会坍塌的废弃土屋。这里便是陶泓典当了所有妻子王氏的嫁妆细软,才在本地流民手中勉强换得的一处遮风蔽雨之所。没有比这更荒凉,也更安全的地方了。
两辆车艰难地停在断墙残垣围出的一小块泥地上,惊起了草丛中几只湿透翅膀的野雀。老仆再也支撑不住,咳着血沫从车辕滑下,蜷缩在冰冷的泥浆里喘息。王氏泣不成声,和儿媳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将气息奄奄的陶知挪进唯一一扇还能挡风的门里。
室内弥漫着土腥、霉烂和久无人居的朽木味。王氏抖开车上最后一条半干的薄被,铺在唯一还算完整的土炕上。陶知被安放下去,身体轻得像一捆枯柴。
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滴落,敲打在屋角一只生满绿锈的破铁盆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叮咚声。那声音在死寂昏暗的小屋里空洞地回响,更添几分凄惶。摇曳在炕边半截残蜡上的昏黄烛火,忽明忽暗,将陶知颧骨耸立、眼窝深陷的脸映得形销骨立,如同蒙着人皮的骷髅。蜡泪在炕沿堆积成一小滩粘稠苍白的东西,像凝固的绝望。
王氏颤抖的手端着半碗浑浊的温水,试图用布巾蘸湿老人干裂出血的唇。水珠刚触到唇缝,陶知喉间就发出一阵剧烈的、撕裂肺腑般的呛咳,整个枯瘦的身躯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般弓起,又重重砸回冰冷的土炕。嘴角渗出一丝暗黑的血涎。王氏心胆俱裂,泪如泉涌,手中的碗“啪”地摔碎在地。
那双紧闭了许久的眼,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浑浊的瞳仁里,沉淀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一片化不开的灰败与洞穿世事的悲凉。他目光吃力地在昏暗光线下搜寻着,最终微弱地落在了儿子陶泓的脸上。
“泓……儿……”陶知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弥留之际的力气,“……还有……祺儿……来……”
陶泓心头剧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扑到炕前,紧紧抓住父亲那只冰冷枯槁的手:“爹!爹,我在这儿!祺儿!快过来!”他嘶声叫着守在门外、同样泪痕满面的十岁长子陶祺。
陶祺瘦小的身体裹在粗陋褴褛的衣衫里,颤抖着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冰冷的泥地炕前,小小的肩膀因恐惧和巨大的悲伤不住地耸动。烛火在他稚嫩惊恐的脸上跳跃。
陶知的目光艰难地越过儿子悲痛欲绝的面孔,如同濒死的鸟努力想要看清最后一片天空,沉沉地、充满一种近乎虚无的力量,落在了孙子那张沾满泪水和泥泞、却依稀可见几分清秀聪慧的脸庞上。那浑浊眼底深处的一点微光,似乎又因这个孩子而燃亮了一瞬。他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另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指节嶙峋扭曲。那只手吃力地抬起,并非去抚摸,而是带着祖父最后的、沉重的、如同留下某种无形印记般的期许,用冰冷粗糙的指尖,轻轻、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陶祺的额头。指尖的冰冷让陶祺浑身一颤。
“……这孩子……从小便……与众不同……灵台澄澈……”陶知的喘息更加急促破碎,声音低微到几乎只凭气流在震动,“……为父……怕是……撑不过今夜了……”
“爹!别这么说!”陶泓泣不成声。
陶知猛地一阵剧咳,大口暗红的血沫喷溅而出,染污了身下灰败的破被和王氏的衣袖。这一阵摧心裂肺的咳喘似乎耗干了他仅剩的一丝魂魄,眼神都涣散了片刻。他用尽最后一点残力,死死攥住陶泓的手腕!那枯骨般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指甲深深掐进儿子的皮肉里!
“听……清楚……!!!”陶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凄厉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在狭小破败的土屋里回荡,震得烛火都猛一摇晃!
“若有朝一日……此间……再现明主!心怀……苍生黎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瞳孔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陶祺那双被泪水浸泡却依旧清亮的眼,“……无论其出身贵贱……权势高下!!!你……你……陶祺!便当……倾力辅佐!!!此乃……陶氏……子孙……不灭……之……天命!!!”
“若此等圣主……终不……得见……”陶知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语气变得无限疲惫与苍凉,仿佛灵魂正从千疮百孔的躯壳中一丝丝抽离,“……则……切记……忘……尽前尘!当个……寻常……布衣……垦荒……躬耕……娶妻……生子……平安……一生……便……足矣……”
剧烈的喘息再次将他淹没。他望着被烛影笼罩的、低矮发霉的屋顶,瞳孔深处是史小墨染血的衣袍、长安金殿那覆盖血迹的白毯、王朝恩跪伏于殿前的屈辱背影、漫天血雨腥风的乌鸦……交织成一片暗红无尽的虚空。他突然挣扎着想要侧过身,望向窗外更加黑暗无边的雨幕,眼神空洞却透着一种极深的执拗,唇齿翕动,吐出仅剩的一丝气息,仿佛在质问这苍茫冰冷的天穹,又像是最后的绝望诅咒:
“庐……州……焦土……长安……血……骨……”
声音戛然而止。
那只死死攥着陶泓手腕的枯手,骤然失去所有力量,软软地滑落下来,无力地垂在冰冷的土炕边缘。蜡油几乎燃尽,最后一豆微弱的火苗在他空洞望天的瞳孔里跳动了一下,终于无声熄灭。狭小的破屋内,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了。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棺椁,彻底吞噬了那个枯瘦的身影。
滴答……滴答……
只有那破盆承接屋檐滴水的冰冷声响,在无边绝望的死寂里,一声声,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尖上。
王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嚎,彻底下去。陶祺小小的身体僵在那里,死死咬着下唇,鲜血和眼泪混在嘴里一片腥咸,只有父亲那只被爷爷攥过的手腕上深深的指甲印痕,成为他记忆里永远无法磨灭的血痂。而屋角蜷缩的老仆,那沉重而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微弱,在陶知咽气后不久,也再无生息。
天终于蒙蒙亮,雨却依旧未停,淅淅沥沥如同上苍不尽的眼泪。陶泓双目赤红布满血丝,与妻子和仅剩的一个年长些的仆妇,用残破门板在苇塘深处寻了一处稍稍高燥些的土地,草草挖掘了西个浅浅的土坑。泥土被雨水浸透,异常沉重粘腻,每挖一锹都异常艰难。
破屋的门板被拆下,权作薄棺。陶知的身躯被家人用冰冷的雨水勉强擦拭去污秽,换上一身同样浸透雨水、冰冷的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衣,轻轻放上门板。他的脸在微薄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安详,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唯有眉宇间深深刻印的沟壑和微蹙的痕迹,诉说着生前无尽的忧患与不甘。那只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甲缝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紧攥的泥土和暗红干涸的血迹。
另一块门板上,是老仆蜷曲僵硬的尸体。
没有哀乐,也没有唢呐送行。只有风声呜咽,苇叶在雨中沙沙作响,如同万千魂灵的叹息。陶泓看着父亲紧闭的眼,耳畔还回响着那最后撕裂的遗命。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的冰冷。
“把另外两口坑也挖开!”他对仅剩的仆妇嘶声道。那声音冷得像冻结的铁片。
仆妇惊疑不定。陶泓不再说话,举起那把卷了口、沾满泥浆的铁镐,沉默地继续狠命挖掘!
日头在沉厚的铅灰色云层后爬升到中天,阴惨惨的光线有气无力地透过云缝和雨幕。芦苇塘深处,多了西座不起眼的新坟。泥土是新鲜的深褐色,在灰黄枯萎的苇丛衬托下异常刺目。雨水迅速冲刷着新土,浑浊的水流在坟坑周围积成浅浅的水洼。
陶泓用一根半焦黑的木头,削成一块粗糙的碑石,立在最中间最大的那座新坟前。他没有刻写任何名字,唯恐笔划留下能被人追索的痕迹。木碑顶端,他用柴刀笨拙地刻下一朵歪斜的、模糊的、像是被风雨摧残过的梅花——那是父亲生前极偶然在案头把玩过、又随即被繁重国事压下的闲趣。寥寥几刀,却用尽了全力。每一刀劈砍在那潮湿木料上的声音,都如同在剜他的心。
“泓哥!”
王氏看着丈夫的动作,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
陶泓停下刀,没回头。雨水顺着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流淌,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沙哑而陌生:
“记住!从今日起!再无陶姓!此地之人,皆姓——欧阳!”
他环顾身边仅剩的至亲:满脸泪痕惊恐的妻子,茫然看着他的仆妇,还有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眼神依旧带着巨大悲伤却也懵懂的大儿子陶祺,以及另一个更小的懵懂无知的幼子。
“欧阳。”陶泓对着儿子,对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对着这无声的雨水和亡父冰冷的孤坟,无比清晰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楚和不移,“记住!我们是欧阳!与长安旧事,再无半分瓜葛!活命……要紧!”
他蹲下身,将手中那把伤痕累累的柴刀重重插在刻着残梅的木碑前湿冷的泥土中。冰冷的刀身映出他通红的眼中一片死寂与荒芜的旷野。然后,他猛地拉过还在抹眼泪的陶祺——或者说,此刻起,他就是欧阳祺——将孩子死死护在怀中,一同朝着那座刻着残梅的无名新坟,朝着长眠于此却只能以无主孤魂游荡地下的祖父,缓缓地、重重地,磕下三个头。
额头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泥浆沾满他的额头和欧阳祺冰冷的小脸。
雨,淋淋沥沥,无情地冲刷着那新土,冲刷着残梅木碑上的刀痕,也冲刷着父子二人身上冰冷的泥污。远处,沁州古城的泥墙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个冰冷而沉默的祭坛。新的姓氏如同枷锁,亦如同护身符,沉重地压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肩头,沉入了这片埋葬着忠魂与屈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