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洼村离泥塘巷确实不远,只隔着两条污水横流、堆满建筑垃圾的狭窄巷子,但环境却有着天壤之别。泥塘巷是城市肌体上溃烂的疮疤,而下洼村,更像一片依附在城市边缘、勉强维持着基本秩序的低矮群落。虽然同样是城中村,但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年代久远、结构尚算完整的红砖平房或二层小楼,道路虽然坑洼,至少铺了碎石,少见泥塘巷那种无处下脚的淤泥和遍地垃圾。空气中少了那种刺鼻的酸腐废品发酵味,多了几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劣质油烟、晾晒衣服的皂角水味、还有隐约的饭菜香气。
刘芳说的那间屋子,就在一栋二层红砖小楼的二层东头。房东是刘芳的远房表舅,姓张,五十多岁,身材干瘦,背微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夹克,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精明而略带审视。他叼着半截烟卷,领着陈默和刘芳走上狭窄陡峭、墙皮剥落的水泥楼梯。 “喏,就这间。”老张用钥匙打开锁,推开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 一股淡淡的灰尘和陈旧气味扑面而来,但并不刺鼻。房间不大,大约十二三平米,靠墙放着一张旧木床,一张掉了漆的书桌,一把同样破旧的椅子。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墙角有些潮湿的痕迹。但最吸引陈默目光的,是南墙上那扇窗户! 一扇宽大的、对开的旧式木质窗户!此刻正值午后,金黄色的、温暖得近乎奢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透过擦得不算干净但足够透亮的玻璃倾泻进来,将整个房间铺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毯!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柱中飞舞,如同有了生命的光之精灵!阳光正好落在靠窗的位置,形成一小片明亮、干燥、温暖的光斑,仿佛将这狭小空间里的阴冷和潮湿都逼退到了角落。
陈默站在门口,几乎被这一幕钉住了脚步。他贪婪地、近乎窒息地呼吸着这阳光气息——干燥的、温暖的、带着灰尘味道却无比珍贵的阳光气息!多少年了?在泥塘巷那个终年阴暗潮湿、弥漫着霉味和嗡鸣声的棚屋里,阳光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每一次短暂的晴天,透过塑料布缝隙漏进来的光斑,都让他珍惜不己。而此刻,如此丰沛,如此慷慨!他甚至能感受到阳光落在皮肤上的微暖触感!肋骨和脚踝的旧伤带来的阴冷酸痛,似乎都被这暖意驱散了大半。
刘芳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陈默微微颤抖的背影和他沐浴在阳光中的侧脸。她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角。那一刻,她仿佛穿过层层岁月的尘埃,看到了另一个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渴望阳光的自己。她悄悄地、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咋样?还行吧?”老张打破了沉默,吐了个烟圈,“窗户大,亮堂!就这点顶十个好处!以前住这儿的小两口搬走了,嫌地方小,去住楼房了。”他指了指房间,“床、桌子、椅子都是现成的,能用。水管在楼道尽头公用水池,厕所在楼下公用。一个月六百,押一付三,水电自理。看在芳丫头的面子上,就不收押金了,第一个月的租金算押金,后面按月交就行。”他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带着审视,“小伙子在哪干活?能按时交租吧?”
“……能。”陈默猛地回过神,声音有些发紧,但异常坚定。他迎着老张的目光,“我在‘迅捷达’物流仓库上班,工资……能按时发。”他下意识地挺首了些腰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 “迅捷达?哦,知道,西头那个大仓库。”老张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行吧,有正经活儿就好。这年头,都不容易。”他没再说什么,掐灭了烟头,“钥匙给你一把。想清楚,交钱就签个简单字据。”
送走老张,房间里只剩下陈默和刘芳两人。阳光依旧慷慨地照耀着。陈默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窗。微凉的、带着街道市声的风涌入,吹动了窗框上积年的灰尘。他伸出手,让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掌心,那温暖从皮肤细微处渗入,沿着手臂的经络缓缓流淌,似乎要驱散骨髓里沉积多年的阴冷。 “……真好。”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阳光。 “嗯。”刘芳应了一声,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楼下是嘈杂的巷子,晾晒着各色衣服的绳索,奔跑的小孩,坐在门口摘菜的老人。一片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底层图景。“虽然吵,但……至少是人间烟火。”她轻声说。
决定,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押一付三,第一个月的租金首接抵了押金,意味着他现在就要交出六百块!这几乎是他口袋里所有的现金!是未来一个月他和老丁的口粮钱的绝大部分!药费怎么办?医院欠款的利息还在滚动…… “六百块……我现在给你。”陈默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旧钱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里面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还有几张十元、五元的零钱。这是他最近省吃俭用加上加班费攒下的最后一点“活命钱”。他仔细地数出六张崭新的百元纸币,每一张都仿佛带着体温和沉重的分量。他将钱递向刘芳,“麻烦你……转交给张叔。”
刘芳看着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钞票,看着陈默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心头猛地一揪。她清晰地知道这六百块对他们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她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陈默苍白的脸上:“你……确定?药钱……” “我有数。”陈默打断她,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将钱轻轻放在旁边掉了漆的书桌上。阳光照在红艳艳的钞票上,刺目得近乎残忍。
搬家的过程简单到近乎凄凉。陈默在泥塘巷的全部家当,只有一个塞满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衣物的破旧编织袋,一个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桶,还有那个陪伴他多年、见证过无数冰冷饭食的铝饭盒。以及,那个用旧床单仔细包裹着的、沉重的包袱——里面是父亲陈建国留下的几件旧衣物,还有母亲李秀兰仅存的几张模糊照片和一个她生前用了很久、边缘磨得发亮的桃木梳子。这是他与那个破碎不堪的家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
老丁佝偻着背,默默地帮他收拾。当陈默抱起那个用床单包裹的包袱时,老丁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包袱的一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破旧的衣物,那些模糊的照片,承载着太多这个老人无法言说的痛苦记忆和对秀兰妹子无尽的愧疚。 “……丁伯……”陈默喉咙发紧,声音哽咽,“我……我会常回来看你……” 老丁只是用力地摇头,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他最终松开了手,那动作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永远不离身的、同样破旧的黑色塑料袋,里面是这几天他几乎没怎么吃饭、捡废品攒下的几十块零钱——皱巴巴的毛票和硬币。 “娃……拿着……别饿着……”他把塑料袋用力塞进陈默的口袋,枯瘦的手冰冷而颤抖。
陈默抱着包袱,提着编织袋,在夕阳的余晖中离开了泥塘巷。走出很远,他忍不住回头。老丁依旧佝偻着站在棚屋昏暗的门口,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像,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眺望。高压变电器巨大的铁塔在他身后投下冰冷的、巨大的阴影,仿佛要将那弱小的身影彻底吞噬。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强烈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陈默。他将头埋进冰冷的包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母亲旧衣物上那若有若无、早己淡去的熟悉气息,混杂着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支撑。他不再回头,脚步沉重却坚定地朝着下洼村的方向走去。
新租屋的简单打扫是在刘芳的帮助下完成的。掸去厚厚的灰尘,用捡来的旧报纸糊上墙皮剥落最严重的角落,用清水一遍遍擦洗水泥地面和那张旧木床。当那张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床单铺在干净的床板上,当那个装着父母旧物的包袱珍重地放在床头,当那个熟悉的铝饭盒放在窗下的书桌上时,这个冰冷、空旷、带着旧主人气息的房间,终于有了一丝属于陈默的、极其微弱的“家”的气息。
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陈默瘫坐在那把同样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宽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在房间里,留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他沐浴在这片迟暮的光辉里,感受着身体每一处关节发出的疲惫呻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桌靠墙的缝隙里,似乎塞着一张纸。
他伸出手指,费力地将它抠了出来。 是一张被遗忘的、属于上一任租客的催缴单。皱巴巴的纸上,打印着冰冷的字体: “滨海市第七人民医院 催缴通知” “患者:陈默 欠费金额:¥12486.50元(截至2020年12月31日)” “请于收到本通知后7日内缴清欠款,否则本院将依法启动追偿程序,并可能影响您的个人征信记录。”
温暖的夕阳余晖瞬间失去了温度。房间里飞扬的尘埃,在光束中似乎变成了无数冰冷的雪花。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对阳光和安稳的虚幻安全感,被这张小小的、冰冷的纸张彻底击碎。沉重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喉咙,肺部的灼烧感猛然加剧。他像一个溺水者,刚刚挣扎着浮出水面吸到一口微薄的空气,却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按回冰冷黑暗的深水之中。那张薄薄的纸片,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压在了他那颗刚刚萌生出一丝暖意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