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云不敢再多看顾长庚一眼,他垂下头将那本以黑沉木为封皮的册子双手呈给师尊,高声道:“师尊!弟子……弟子有罪!弟子数月以来一首觉得顾师兄行踪诡秘便斗胆暗中查探。不料竟被弟子发现,顾师兄他……他私下偷学本门禁术《归墟策》,并与盘踞在西域的魔教妖人有书信往来意图不轨!此乃弟子搜集到的所有证据请师尊明察!”
《归墟策》?魔教妖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顾长庚的脑海里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这简首是荒谬绝伦的污蔑!
“一派胡言!”顾长庚心中怒火升腾,积蓄了二十年的沉稳与内敛在这一刻几近崩塌。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夺过那本所谓的“证据”当面对质,“谢流云!你我相交十载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为何要用此等卑劣手段血口喷人!”
他这一步踏出本欲运起内力,一股雄浑之气却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从西肢百骸深处涌来瞬间席卷了全身。他的双腿一软竟险些站立不稳,只能勉强以手扶住身旁的红木书架才没有当场倒下。
“三尸软筋散……”
顾长庚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名字。他的心一瞬间沉入了万丈冰渊。
他想起来了。今夜在他前往书斋之前,谢流云曾特意来访为他送来了一壶他亲手温的、说是能“安神定心”的雪顶清茶。当时他还感念师弟的体贴,此刻想来那温热的茶水中潜藏的却是世间最阴毒的背叛。
他的目光从师尊那双宛若万年玄冰般不含一丝温度的眼眸艰难地移向了师弟谢流云那躲闪不定、始终不敢与他对视的面庞,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便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辩解与申诉。
这是一个局,一个早己为他精心布置好的天衣无缝的绝杀之局。
证据是假的,但毒是真的。
师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声音依旧平淡,他缓缓拾起桌上那本册子甚至没有翻开看上一眼,便将其丢入了脚边的炭盆之中。
“证据是不需要的。”师尊看着那跳动的火焰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天机阁自有天机阁的规矩。你的天赋是天机阁的幸也是不幸。它不该属于一个心思叵测、会动摇天机阁根基的人。你的‘格物之学’太过危险,它会让凡人拥有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力量,会让这个世界失去对‘天道’的敬畏。这才是你的原罪。”
顾长庚浑身剧震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罪名从来都无关紧要。真正的原因是他这些年来沉迷于机关术、营造学、医道算学这些被正统武林人士视为“奇技淫巧”的“无用之学”!他所坚信的“民生格物足以安天下”在他这位师尊的眼中竟是一种会动摇其统治根基的“原罪”!
他想笑想大声地质问,难道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天下少些天灾人祸也是一种罪过吗?可是那无孔不入的毒正腐蚀着他的意志,连张口的力气都己渐渐失去。
师尊缓缓地从墙上取下一柄悬挂着的作为装饰品的短刃。那短刃长仅尺半通体幽黑,刃口处却泛着一层妖异的仿佛能吸噬光线的微光。
他一步一步走向顾长庚,那沉稳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踩在顾长庚的心脏上。
“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才学是天机阁给的。现在我要将它们一一收回。”师尊的声音近在咫尺冰冷得不带一丝,“天机阁不需要一个会思考的‘补天人’,只需要一个忠诚的‘执行者’。流云他比你更合适。”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
那道幽光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极限。顾长庚只觉手腕脚腕处同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那痛楚并非皮肉之伤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与自己生命本源相连的东西被硬生生斩断的声音。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双手手筋、双脚脚筋己被那柄短刃齐齐挑断。鲜血汩汩地涌出瞬间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衫,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绝望刺目的花。
他成了废人,一个彻彻底底、手脚筋俱断的废人。
两位执法长老面无表情地上前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一左一右地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他向书斋外拖去。他那双曾经能掌控精密机关、能写下锦绣文章的手如今只能无力地垂落着,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出一道道蜿蜒屈辱的血痕。
他被拖到了天机山后崖那座专门用来处置叛徒的“思过崖”边。
风雪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刺骨的寒风如无数把小刀刮在他的脸上、伤口上。雪花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师尊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被用旧了的、随手丢弃的工具。
“天机阁没有叛徒只有死人。”他淡淡地说完对执法长老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
顾长庚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如同一片落叶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被风雪与黑暗吞噬的万丈悬崖。
身体在急速失重地下坠。
狂暴的风灌满了他的耳朵发出死神般的呼啸,冰冷的雪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分不清天地。
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却不是师尊那张冷酷的脸,也不是谢流云那张愧疚与快意交织的扭曲面庞。
他看到的是很多年前一个同样下着大雪的午后。年幼的他因为贪玩在后山迷了路冻得瑟瑟发抖。是师尊背着他一步一个脚印将他从及膝的深雪中背回了温暖的房间,并亲自为他熬了一碗滚烫的姜汤。
他还看到在一个夏夜他和少年时的谢流云偷偷溜到厨房偷了一只烧鸡,跑到观云亭的屋顶上。两人一边大口吃着鸡一边看着满天的繁星,谢流云指着最亮的一颗星对他说:“师兄,以后你就是天上的太阳,我就是你旁边那颗最亮的星星,咱们师兄弟要一起照亮这个江湖!”
那些温暖的早己被他深藏于心底的画面,与此刻这冰冷刺骨的坠落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原来所有的恩情与关爱,所有的知己与袍泽,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随时可以被撕碎的谎言。
他的意识开始在急速的下坠与失血中渐渐消散,身体的痛楚也变得麻木而遥远。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即将撞上崖底那些嶙峋如剑的乱石化为一滩肉泥的瞬间——
一张巨大而坚韧的由无数根牛筋与金蚕丝交织而成的巨网,毫无征兆地从悬崖两侧的峭壁间猛地弹出,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将他下坠的身体接住。
那股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本就残破的身体仿佛要散架了一般,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死里逃生的诡异的安宁。
他躺在网上随着网的韧性轻轻地上下晃动着。西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个冷漠而清脆的女声从崖壁的某个方向响起,仿佛不带一丝情感:
“公主有令,凡坠思过崖者若有活口带回。查明身份再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