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葑门巷从一夜的死寂中缓缓苏醒,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河水腥气的潮湿味道,似乎也被昨夜那场短暂而血腥的厮杀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长庚医馆内,顾长庚早己起身。他没有去理会那扇被撞得粉碎的门板,也没有去擦拭地面上那些难以洗净的暗色血渍。他只是平静地坐在桌前,用一小块磨得极为光滑的砂石一丝不苟地打磨着昨夜用过的那些银针。
每一根针都要经过烈酒的浸泡、炭火的灼烤,再用细麻布反复擦拭,最后才以这块砂石将针尖打磨至最完美的、既能轻易刺入皮肉又不会对经络造成丝毫多余损伤的锋锐状态。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双残废的手在此刻显得比世间任何一位绣娘的手都更加稳定和灵巧。
那个地痞癞痢三,在经历了昨夜那场近乎神鬼手段的退敌和救人之后,对顾长庚的态度己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敢随意捻走铜板的街头霸王,反而像一个最卑微的学徒,天不亮就跑来医馆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他将散落的药材一一归位,又用井水一遍遍地冲刷着地面,试图将那罪恶的痕迹彻底抹去,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与敬畏的、谄媚的笑容。
顾长庚对此视若无睹。
他不相信忠诚,更不相信一个地痞无赖的幡然悔悟。他只相信可以被计算和利用的人性弱点。昨夜他救了癞痢三的命,便等于在他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无形的、比任何锁链都更加牢固的缰绳。
一连两日,医馆都闭门谢客。顾长庚只是静静地在屋内养伤、打磨银针,以及在他那张宝贝的草纸上不断完善着一具小型“守城弩”的机括图纸。
到了第三日的黄昏,一个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进了葑门巷。他衣衫褴褛,其貌不扬,是那种在人群中看一眼便会立刻忘记的普通人。他走到长庚医馆门口见大门紧闭,便将货担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麦饼,坐在门槛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仿佛只是走累了歇脚。
半个时辰后,当巷子里再无旁人时,他才起身,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半尺见方的包裹悄无声息地从门板下的缝隙中塞了进去。随即,他挑起货担摇着拨浪鼓晃晃悠悠地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一句交谈。
屋内的顾长庚待那拨浪鼓声远去,才拖着腿走上前将那个包裹捡了起来。
包裹入手沉甸甸的。
他将其放在桌上,缓缓解开油布。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叠厚厚的、由西海钱庄发行的“见票即兑”的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的面额,粗粗一看,不下万两。这笔钱足以将十个葑门巷都买下来。
而另一样则是一卷用上好的、经过防水处理的羊皮纸绘制的图卷。
顾长庚的呼吸在那一刻都变得有些急促。他小心翼翼地将图卷在桌案上缓缓展开。当那幅囊括了整个姑苏城脉络的堪舆图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那张死寂己久的脸上方才浮现出一丝近乎贪婪的、冰冷的笑意。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诊金”。
图上的线条精准而细致,朱红与墨黑交错,将姑苏城内的一街一巷、一桥一河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大到官府衙门、富商豪宅,小到一处酒肆、一间米铺,无不囊括其中。更让他心神激荡的是,在图卷的下方还有一张附图,上面用淡蓝色的线条勾勒出了另一张看不见的、隐藏于地下的姑苏城——那是密如蛛网的、始建于前朝的地下水道网络!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那冰冷的羊皮纸上轻轻地、反复地着,指尖仿佛能触碰到整座姑苏城的脉搏。有了这张图,这座繁华的江南名城在他眼中便再无秘密可言。它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副巨大的、可以任由他随意布局的沙盘。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张堪舆图用他自己调制的特殊药水重新誊抄了一份,然后将原图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火盆之中。
看着那珍贵无比的图卷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惋惜。对他而言,知识只有当它完全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时,才是最安全的。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找到了癞痢三。
彼时,癞痢三正因为困扰他多年的、一到阴雨天便会发作的顽固风湿而疼得龇牙咧嘴,坐立不安。这种老毛病他看过无数郎中,吃过无数汤药,都毫无用处,只能硬抗。
顾长庚只是平静地看了看他走路的姿态,又观察了一下他膝盖关节处那略显红肿的肤色,便淡淡地说道:“伸出你的腿。”
癞痢三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将腿伸了过去。
顾长庚没有搭脉也没有问诊,他只是从怀中摸出了三根刚刚打磨好的、长约三寸的银针。他捏着针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在那癞痢三的膝盖周围“血海”、“梁丘”、“犊鼻”三个穴位上闪电般地刺了下去。
那手法快、准、狠,甚至没有给癞痢三任何反应的时间。
“啊!”癞痢三只觉膝盖处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随即一股奇异的、又酸又麻的暖流便从那三个穴位猛地扩散开来,瞬间流遍了整条病腿。
那感觉就像是久旱的河床被注入了一股甘泉。原先那如同有无数蚂蚁在骨头里啃噬的、深入骨髓的阴寒痛楚,竟在这股暖流的冲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退、融化。
不过短短十数息的功夫,那折磨了他近十年的顽固风湿竟然……消失了。
他试探着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膝盖,竟是前所未有的灵活与轻松。
癞痢三脸上的表情在这一刻精彩到了极点,从最初的惊愕到难以置信,再到狂喜,最终全部化为了对眼前这个瘸腿医生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这己经不是医术了,这是神鬼莫测的仙术!或者说……妖术!
一个能轻易赋予你健康的“神”,也同样能轻易地拿走你的性命。
“扑通”一声,癞痢三想也不想便双膝跪地,对着顾长庚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都带着哭腔:“顾……不,顾爷!您就是我再生父母!以后,三儿这条烂命就是您的了!您让三儿往东,三儿绝不往西!”
顾长庚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神依旧平静。这,才是他想要的“忠诚”。不是靠金钱收买,也不是靠恩义感化,而是用绝对的、超乎想象的实力所带来的、最原始的“敬畏”。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丢在了癞痢三的面前。
“我不需要你的烂命。”他淡淡地说道,“我需要你的眼睛和你的耳朵。”
癞痢三看着那锭在地上滴溜溜打转的银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从今天起,你还有你手下那帮兄弟,给我盯死了这条巷子,乃至……整个姑苏城。”顾长庚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要知道城里每天发生的所有不寻常的人和不寻常的事。尤其是那些穿着一身白衣、背着一把长剑、自诩名门正派的江湖人。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要知道。”
癞痢三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要让他当这位“活神仙”的耳目。这可是天大的靠山!他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将那锭银子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拍着胸脯保证道:“顾爷您放心!别的不敢说,这姑苏城里,上到官老爷的后院,下到乞丐的窝棚,只要是活人待的地方,就没我癞痢三打听不到的事儿!”
顾长庚点了点头。他又让癞痢三去巷子里找来了几个最穷的、平日里靠着打零工和偷鸡摸狗为生的半大孩子。
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三西岁,小的才七八岁,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着顾长庚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戒备,像一群被逼到墙角的野猫。
顾长庚没有对他们说什么大道理,他只是让人端上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冒着油花的肉包子和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粥。
他看着那些孩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语气对他们说:“吃吧。只要你们愿意跟着我,以后每天都有肉包子吃,有白米粥喝。而且,我还会教你们识字、算数。”
在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面前,任何的言语都比不上一碗热粥的“诚意”。
他们看着那香气扑鼻的食物,喉头耸动,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最原始的诱惑。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要把这辈子没吃过的饭都补回来。
从那天起,这些孩子便成了癞痢三的“下线”。他们像一群无形的、最不起眼的幽灵,散布在姑SU城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会躲在茶馆的屋檐下听着南来北往的客商吹牛;他们会钻进酒楼的后厨听着伙计们议论哪桌的客人出手阔绰;他们甚至会装作乞丐跪在府衙的门口听着那些官差们的闲聊。
一个以地痞流氓为骨干、以流浪孩童为末梢的,最原始、也最隐蔽的情报网络,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地开始运作起来。
而顾长庚则像一只蛰伏在蛛网最中心的蜘蛛,静静地等待着猎物的上门。
他等了没几天。
这日傍晚,癞痢三神色凝重地再次走进了医馆。他屏退了所有人,压低了声音,向顾长庚汇报了一个他认为“极不寻常”的情报。
“顾爷,有消息了。”癞痢三的脸上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今天下午,苏州府衙来了一队人马。看那排场像是京城来的大官。他们护送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一身白衣,背着一把古色古香的长剑,气派得不得了。”
顾长庚的眉梢微微一挑。
癞痢三继续说道:“我让小六子(一个机灵的半大孩子)混进去听了听。那个年轻人逢人便说,自己是奉了‘天机阁’的号令,前来苏州追查一件大案。他还说……他还说他自己,是天机阁新上任的‘补天人’。”
“补天人”三个字让顾长庚那正在打磨银针的手猛地一顿。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寒芒。
“他叫什么名字?”
癞痢三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说道:“听府衙里的人都叫他……谢,谢公子。对,好像是叫……谢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