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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十年，白云苍狗。
当年皇甫惊鸿那趟看似寻常的归途，实则是条以鲜血铺就的登天之路。中朝史官战战兢兢记下的那页泛黄纸卷，墨迹如血：“永宁三年秋，惊鸿长公主率玄甲卫夜扣宫门，血洗太极殿。”
无人知晓那修罗般的宫闱之夜，元幽那柄森白骨刃究竟斩落了多少皇室精心豢养的暗卫头颅；更无人能想象，南无业那身惊世骇俗的魔功，是如何震碎了一重又一重守护龙庭的古老禁制。世人睁眼时只看见——当第一缕染血的晨光刺破笼罩皇都的阴云，那位素来偏爱月白锦袍、清冷如月的女子，踏着兄长和无数反对者尚未冷却的血泊，亲手将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九凤衔珠冠，稳稳戴在了自己散落如瀑的青丝之上。
自此，中朝《列女传》最新一页，以最浓重的金漆，烫下了这样一行注定流传千古的小字：“皇甫氏惊鸿，承天景命，开女子临朝之先河。”
京城西隅，梧桐深巷。一座朱门深宅静卧在浓密的树荫之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十丈高的青砖围墙沉默耸立，将内里的一切牢牢守护。墙内，亭台楼阁静默无言，曲径通幽处，连负责洒扫的仆役都屈指可数，行走间悄无声息，如同影子。自十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宫变尘埃落定，这座宅邸便如同它那位神秘的主人一般，成了皇都最讳莫如深的禁忌——
知晓此处究竟住着何方神圣的，满朝文武，不过寥寥几位身着紫袍、位极人臣的重臣；而真正有幸得见那人真容的，更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宅邸的主人似乎己与流逝的岁月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十载春秋流转，唯有在祭天大典这等关乎国运的庄严场合，或是新科进士放榜、皇都万人空巷的热闹日子，才会有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自宅邸最偏僻的侧门滑出。轿帘始终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有一截玄色的、早己褪去当年光泽的旧剑穗，偶尔随着轿身的微晃，被巷口的穿堂风轻轻撩起半分，旋即便又隐没在厚重的帘幕之后，如同惊鸿一瞥的过往。
庭院深深，梧桐叶筛下细碎的阳光。十岁的男孩正用力拽着身旁人宽大的云纹袖摆，来回摇晃，带着孩童特有的不依不饶。他眉眼生得极好，继承了母亲的精致轮廓，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如同盛满了夏夜最璀璨的星辰，而那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间，又隐隐透出几分属于父亲的坚毅与英气。
“娘亲！娘亲！”男孩仰着脸，声音清亮，带着迫不及待的雀跃，“爹爹到底何时才带我去花节呀？”他急不可耐地踮起脚，小手在空中用力比划着，试图描绘出他想象中的瑰丽景象，“我听小柱子说啦！星枢阁开的秘境里，有会唱歌的琉璃花呢！像星星一样亮，声音比百灵鸟还好听！”
——如今该尊称她一声莫夫人了——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伸手轻轻拂去儿子柔软发间沾染的一小朵梧桐落花。那“花节”她自然知晓，是近两年皇都最负盛名的奇景。据传是星枢阁那位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为贺某位故友的生辰，特意开放了珍藏的私家秘境，引动天地灵韵，造就奇观。
想到那位“某人”的身份，莫疏桐指尖拂过儿子发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快得如同错觉，又很快被更深沉、更柔和的暖意覆盖，恢复如常。
“辰儿乖，”她温声安抚，顺手将一枚晶莹剔透的蜜饯塞进儿子喋喋不休的小嘴里，成功堵住了那连珠炮似的追问，“等你爹爹忙完朝中这阵紧要的公务…”她看着儿子鼓着腮帮子、眼睛依旧亮晶晶的模样，忍不住又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声音带着笃定的温柔，“娘亲向你保证，定让你看上最盛大、最热闹的那场琉璃花雨，好不好？”
廊檐下，一串悬垂的素白玉片风铃，忽然在无风的庭院里，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空灵的轻响，“叮铃——”
莫疏桐闻声抬头望去，目光穿过庭院中婆娑的树影，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瞬间加深了几分，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更深的涟漪。
远处，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传来一声轻微而悠长的“吱呀”轻响。
这声音并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惊起了檐下正梳理羽毛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振翅飞向更高的梧桐枝头。
莫疏桐指尖一顿，手中那方绣了一半、针脚细密的锦帕无声地滑落在身侧冰凉的石桌上。还未等她起身，身旁的男孩己如离弦的箭矢般，“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小小的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衣袂带起的风，甚至掀翻了石案上那盏尚未饮尽的青瓷茶盏，清亮的茶汤泼洒在桌面，映着跳跃的阳光。
“定是爹爹回来啦——！”南辰那充满了纯粹喜悦的欢叫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惊碎了满庭的寂静，连廊檐下悬垂的铜质风铃，都仿佛被这欢快的声浪感染，发出了几声清脆悦耳的共鸣。
莫疏桐摇头失笑，眼底是化不开的宠溺。她从容地拾起滑落的绣帕，指尖拂过上面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纹样，这才缓步跟了上去。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梧桐叶，在她月白色的素雅裙裾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随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条由细碎金箔铺就的、通往幸福的小径上。
朱门开合的瞬间，一道小小的、充满了鲜活生命力的身影，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恋，如乳燕投林般，猛地扑进了门外刚刚站定的身影怀里！
南无业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这团带着阳光和草木气息、暖融融的小小冲劲。玄色的宽大衣袂被这冲力带得向后猎猎拂动。
“辰儿…”他无奈地低唤一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含着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属于父亲的温和笑意。修长有力的指尖带着习惯性的温柔，穿过男孩细软微凉的发丝，轻轻揉了揉，“为父说过多少次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是久居高位者惯有的腔调，此刻却只余下暖意，“这般莽撞，当心磕着门槛。”
南辰才不管这些，只管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他宽厚坚实的肩头，撒娇般地蹭了蹭，发出小兽般满足的咕哝声。他嘴角咧开的、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眉眼弯弯的神态，竟与幼时的莫星阑如出一辙，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莫疏桐静静地倚在廊柱旁，目光如同温润的溪水，无声地流淌在那对紧紧相拥的父子身上。她唇角噙着恬淡满足的笑意，然而眼底深处，却漾动着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那眼神，像是一位收藏家在欣赏一幅失而复得的绝世古画。欣慰于画卷历经沧桑，墨色依旧鲜亮，神韵犹存；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为那些在颠沛流离、刀光剑影中错过的，本应细细品味的、属于寻常人家的温暖时光。
阳光正好，穿透了她指尖拈着的那枚细小的绣花针针眼，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投下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明亮的光斑。那光点随着她无意识的、极其细微的手部晃动，如同一个顽皮的小精灵，在南无业垂落的玄色衣摆边缘跳来跳去，闪烁不定，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像只是时光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温暖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