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儿被困在幼小的躯壳里,感觉每一寸生长都像在沼泽地里艰难跋涉。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黑暗里,只有李氏疲惫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角。
婴儿的肺叶如此窄小,她每一次呼吸都会感觉到一股带着枷锁般的禁锢感。她的意识,这曾驾驭过血腥风暴与欲望深渊的古老存在,如今被囚禁在柔软、无力、连翻身都做不到的血肉躯体之中。
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敲打在灵魂的围墙上,闷痛而急促。她焦躁地扭动脖颈,试图挣脱束缚,可那细弱的筋骨只发出轻微的、徒劳的摩擦声,连空气都未能扰动分毫。
她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饥饿。那份饥饿并非来自肠胃的空鸣,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永不满足的黑洞,这份可怕的饥饿正贪婪地啃噬着她残存的力量与理智。
李氏的乳汁,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涓涓细流,己是这无能妇人倾尽所有能给予的供养。
瓶儿贪婪地吮吸,小嘴裹紧那温热的源头,喉咙发出急迫的吞咽声。然而这凡俗的食物,穿过她幼小的脏腑,也只如一丝雨点跌入焦裂的沙漠,瞬间便被那灵魂深处的饥火蒸腾,只留下更深的灼痛与虚空。
她吮吸得如此用力,小小的牙龈几乎陷入那柔软的,仿佛只有将这维系生命的细流连根拔起,榨取每一滴潜藏的能量,才能解渴。可是很快,那点微薄寡淡的乳汁,只喝了几口便走向了枯竭。
“呜哇——哇啊——”
尖锐的啼哭撕破夜晚的寂静。这是她唯一能拿出的武器,裹挟着灵魂深处无法扑灭的焦灼与暴怒,狠狠砸向这具躯壳唯一能触及的活物——李氏。
她哭得浑身抽搐,小脸憋得紫胀,细瘦的西肢在襁褓里又蹬又踹。
“萍儿,萍儿,我的乖宝宝……” 李氏的声音沙哑地飘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一只温热粗糙、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贴上她的脸颊,温柔地试图安抚。
瓶儿在泪水的朦胧中,隐隐约约瞥见李氏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眼窝深陷,青黑的阴影如同不祥的烙印爬满了她的眼周,自从猎人在狼群里死去,她苍老的速度越来越快。
丈夫的死亡,孩子的乖张,生活的艰难,像一根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氏本就摇摇欲坠的精力之塔上,让她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
瓶儿的心猛地一沉,预备好的哭嚎卡在喉咙里,不自觉地变成断续的、压抑的抽噎。
一种冰冷的清醒刺穿了她无边的愤怒:自己的发泄,这徒劳的、孩子气的哭泣,非但不能缓解那焚心的饥饿,反而在加速榨干李氏这最后的泉源。她正在亲手扼杀自己仅有的、维系这脆弱生命的口粮!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愧疚,而是一种更尖锐、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像一头困兽,獠牙尚软,利爪未成,连愤怒都成了伤害自己的钝器。她用尽这具身体所有可怜的控制力,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又一声嚎哭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绷紧、颤抖。
羞耻感,一种陌生而滚烫的岩浆,在她灵魂深处灼烧。
她渴望食物,渴望来自食物的补给。她竟沦落至此,像低等的飞禽走兽、像这尘世间脆弱的人类一般,依赖着、贪求着这些散发着“腥味”的凡俗之物!
曾经的自己,是何等的自由?她,在一团团的欲念之“气”中施施然诞生,本就是宇宙间无形欲望与能量涡流的化身,何时需要那些粗鄙的五谷杂粮、血肉乳汁来维系存在?那些所谓的珍馐美馔,在她曾经的感知里,不过是一团团形状各异的、散发着令她本能厌恶的腥臊之气——那是生命体不可避免的浊气,是走向衰朽与必然排泄的预兆,是她不屑一顾的尘埃。
如今,这些却成了她赖以苟活的唯一稻草。每一次吞咽那带着李氏体温的乳汁,灵魂深处都仿佛被烙印上屈辱的印记,身体的本能渴求与灵魂的鄙夷撕扯着她,让她烦躁得几乎要在这小小的躯壳里爆裂开来。
然而内心更深处的东西,是愤怒和恐惧:她的能力,那汲取万“气”以滋养自身的本源之力,似乎被这具婴儿的躯壳死死禁锢了。
她曾无数次在李氏沉沉睡去的深夜,凝起残存的灵识,如同伸出无形的触须,探向身侧这具温热的躯体。她的目标很明确——夺舍!哪怕换得李氏这具成年女子的身体,也远胜于困在这寸步难行的婴儿皮囊里!她需要奔跑,需要跳跃,需要冲出这间昏暗的陋室,去广阔的天地间狩猎!
然而,每当她的灵识触须探入李氏的躯体,总会撞入一片温暖而坚韧的迷雾。她能“嗅”到那股气息的存在,它是如此清晰,如同冬日里阳光下晒暖的棉絮,带着洁净的皂角清香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的温暖。这是“气”,是李氏顽强生存的意志所化,是哺育幼崽的母性光辉。它弥漫在李氏周身,滋养着她,如同无形的屏障守护着她,也坚定地拒绝了她。
不管她的灵识如何疯狂地缠绕、刺探、吸附,试图从中剥离一丝纯粹的能量,都是徒劳无功。那股温暖的“气”只是温柔地缠绕着她,带来一种短暂的、舒适的暖意,却吝啬得不肯分予她哪怕一丝可被掠夺转化的实质力量!这暖意非但不是慰藉,反而像是对她无能最尖刻的挑逗和嘲讽,让她在短暂的舒适后陷入更深的焦灼和虚弱。
她慢慢明白了:虎落平阳,现在并非所有的“气”都能为她所用了。
回溯那悠长而模糊的过往记忆,她曾是天地间何等肆无忌惮的饕餮!天地间的“气”,对她而言不过是滋味各异的力量源泉。
人类贪婪时散发的浓黑粘稠“欲念之气”,是她最初生长的温床,带着腐肉和铜锈的腥甜,她可以大快朵颐;野兽猎杀时沸腾的“凶煞之气”,腥臊刺鼻如铁锈与热血,她亦能鲸吞海吸;甚至山野精怪那诡谲斑斓的“妖异之气”,混杂着硫磺、异草与陈年血液的怪诞味道,她也照单全收;偶尔飘来的、来自深山古寺或纯净灵魂的“清圣之气”,凛冽如寒泉,澄澈似水晶,虽滋味寡淡,却同样能化为她的力量。对她而言,这些“气”的区别只在于入口一瞬的滋味,其最终化为能量的本质并无不同。
她是黑洞,是深渊,是旋涡,她能吞噬一切,也能转化一切。
可现在,这具该死的、脆弱的婴儿躯体,如同一道布满荆棘的屏障,将她与“气”生生隔开。
她能模糊感知到窗外飘荡的驳杂气息:巷尾醉汉身上蒸腾出的浓烈“欲念之气”,依旧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又隐隐兴奋的腐肉铜臭;远处阴暗墙角老鼠精怪泄露的一丝微弱“妖异之气”,泛着硫磺与潮湿泥土的腥气;甚至天际偶然掠过的一缕精纯“清圣之气”,如薄荷般凛冽,却让她灵魂本能地感到刺痛与排斥。然而,这些“气”她无法去追逐,也无法去吸取了!
更让她恐慌的是,她现在只能被动地、极其微弱地汲取那些最为污秽、最为浑浊的气息——那些沉淀在角落的“怨怼之气”、弥漫在争吵人群上方的“暴戾之气”、或是病弱者散发的“衰败之气”。李氏身上那温厚纯净的“生之气”与坚韧的“母性之气”却像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感受得到那暖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攫取分毫,无法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能量。
瓶儿觉得,她像一只被遗弃的病猫,只能舔舐着腐烂食物渗出的汁液,维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每一次被动吸入那些污浊的“气”,灵魂深处都会泛起一阵恶心与自我厌弃的痉挛,却又在饥饿的鞭打下不得不承受。
夜复一夜,瓶儿躺在李氏温热的臂弯里,睁着婴儿纯净却燃烧着无声业火的黑眸,倾听灵魂被架在欲望文火上反复炙烤的声音,每一刻都是煎熬。那曾经令她不屑一顾的乳汁,此刻成了唯一能短暂抚平灵魂黑洞的甘霖。饥饿的浪潮退去又疯狂反扑,每一次席卷都带着更深的绝望和更甚的羞耻。她只能将所有的愤怒、不甘、对力量的病态渴望,尽数倾注在每一次吸吮上。
她非常喜欢恶狠狠地含住源头,用尽这具身体所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去吮吸、撕扯,小小的牙龈深深陷下去,甚至能尝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李氏血肉的微咸铁锈味。这味道让她灵魂深处的暴戾得到一丝扭曲的宣泄。
然而此刻,当瓶儿眼角余光瞥见李氏因疼痛而瞬间蹙紧的眉头和隐忍的抽气声,一种冰冷的、夹杂着恐惧的理智又会像冷水般兜头浇下——不能竭泽而渔!
她猛地松开,小嘴微微颤抖,残留的乳汁顺着嘴角滑落。一丝极其短暂、几乎被滔天恨意淹没的软弱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底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瞬间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她闭上眼,用这婴儿身体里唯一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躁。
等待。唯有等待。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她漫长存在中最擅长的事。
时间对她而言本是浩荡长河,弹指百年。可如今,困在这具朝生暮死般脆弱的婴儿皮囊里,每一寸光阴的流逝都变得如此粘稠缓慢,带着血肉生长的细微撕裂感和灵魂被寸寸凌迟的剧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骨骼在皮肉下微弱却持续地伸展,如同缓慢生长的荆棘,从内部刺扎着她;神经末梢像春日解冻的藤蔓,向西肢百骸延伸出麻痒的触角,带来无数陌生而令人烦躁的细微知觉——粗糙布片的摩擦,空气里尘埃的浮动,甚至李氏每一次心跳隔着胸腔传来的微弱震动,都成了干扰她凝聚精神的无尽噪音。
再长大一点……只要再长大一点点……这个念头是她沉沦黑暗时唯一的浮木。
她疯狂地幻想着,当这具身体能够爬行,她就能离开这张破床,走出这个房间,那她就能接触到更多的“气”;当她能站立,能迈步,她就能冲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潜入市井的污浊人潮之中,那里涌动着无数饥饿、贪婪、嫉妒的浊气,虽然低劣,但或许足以让她攫取一丝力量;当她能开口说话,哪怕是最简单的音节,也能尝试去引导、去蛊惑……
李氏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温厚的、纯净的“生之气”与“母性之气”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甜香的果实悬在头顶,她却只能仰望,无法采摘。这暖意包裹着她,却也在无声地消磨着她的斗志与锐气。她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害怕自己在这日复一日的舒适假象中被彻底驯化,害怕那源自“气”之本源的灵魂核心,最终被这孱弱的血肉和凡俗的乳汁彻底同化、湮灭。
不!绝不!
这无声的嘶吼在她灵魂深处震荡。
她猛地睁开眼,婴儿的瞳孔在黑暗中似乎掠过一丝冷冽的幽光。她再次狠狠地咬向那温热的源头,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尖锐的刺痛让昏睡中的李氏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身体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瓶儿毫不停歇,更加疯狂地吸吮,小小的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自己连同这具躯壳一起,彻底投入那维持生命的细流之中。她不是在进食,是在搏斗,是在用这具渺小的躯壳所能做的一切,向禁锢她的命运,向这该死的饥饿与恐惧,发起一场绝望而徒劳的冲锋。
李氏在疼痛与极度的疲惫中再次陷入不安稳的睡眠,呼吸沉重。瓶儿终于耗尽了这具小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松开了口。她在李氏汗湿的臂弯里,急促地喘息,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口中残留着乳汁的味道,那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些。胃里那点可怜的食物带来的暖意转瞬即逝,灵魂深处的黑洞依旧冰冷地张着巨口。
夜还很长。长得令人绝望。
然而她必须等待,必须蛰伏。
她要等待这具该死的躯壳挣脱束缚,等待自己残破的力量在时间的灰烬中重新凝聚出一丝火星。等待……这最擅长之事,此刻却像悬在头顶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所剩无几的尊严与希望。她蜷缩起婴儿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的掌心,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提醒着自己:
雷霆压顶,我亦不死:余烬蛰伏,蓄势燎原。要做,就做那最耐心的猎人,只待天地为我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