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卫军港,旌旗蔽日,舳舻相接。盛夏的骄阳炙烤着海面,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却压不住港口那冲天的肃杀之气!
一支前所未有的庞大舰队,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群,静静泊在深蓝色的港湾中。
核心,是十二艘巍峨如山的“忠襄级”铁骨炮船!它们以首舰“忠襄号”为旗舰,庞大的船身披覆着双层船壳与部分铆接的铁甲(关键部位),船尾巨大的“鱼尾斜舵”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
两侧炮窗尽开,一门门新铸的轻型佛郎机炮(射程一里半)森然探出,黑洞洞的炮口密密麻麻,如同巨兽的獠牙。船首狰狞的冲角,仿佛随时准备撕裂敌舰!
环绕着这些海上堡垒的,是三十余艘经过改良加固、加装了侧舷炮位的福船、广船,以及更多负责运兵、补给、哨探的苍山船、海沧船。桅杆如林,日月旗与各色将旗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作响!
港口码头,人声鼎沸,却又秩序森严。一队队身披新式棉甲、背负行囊火铳的燧发营士兵,正沉默而迅速地通过跳板,登上指定的运兵船。
他们眼神锐利,面容黝黑,经过无数次风暴与血火淬炼的杀气内敛而沉凝,动作整齐划一,只有甲胄与武器的轻微碰撞声,汇成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沉轰鸣。这是俞大猷用金山银海和血肉浇灌出的三千虎贲!
更远处,堆积如山的粮秣、火药桶、铅弹箱、备用铳炮零件,正被民夫和辅兵喊着号子,流水般运上庞大的辎重船队。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火药、咸腥海风以及汗水的复杂气息。
新任工部尚书(己加太子少保衔),须发皆白,手持石璞留下的那根粗糙木杖,在兵部职方司郎中的陪同下,立于码头最前沿的望台上。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支倾注了石公生命、工部无数匠人心血的庞大舰队,看着那劈波斩浪的“铁翼”终于即将翱翔于真正的怒海,胸中激荡难平。他举起木杖,对着“忠襄号”的方向,深深一躬:“石公!铁流东指!您……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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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舰“忠襄号”的宽阔前甲板上,俞大猷身披山文甲,按刀而立。海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饱经风霜的虎目,如同鹰隼般锐利,穿透港口喧嚣的烟尘,投向东方那片深邃无垠的蔚蓝。
他身后,肃立着此次东征先锋的主将——辽东副总兵李古纳哈(赐蟒袍玉带)、登莱水师参将、福建水师游击等一众将领。
人人甲胄鲜明,面色凝重,眼神中燃烧着战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敬畏,既是对这支前所未见的舰队,更是对眼前这位以铁血手段练出新军、深得帝心的俞总兵。
“诸君,”俞大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海风般的冷冽,“陛下的旨意很明确:犁庭扫穴,首捣萨摩!以雷霆之势,击碎倭国爪牙!扬我国威!为死难军民雪耻!为陛下东征宏图——祭旗!”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
“李副总兵!”
“末将在!”李古纳哈踏前一步,声如洪钟,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复仇火焰。
“你率本部辽东精骑(乘运兵船)及燧发营第一队,为登陆先锋!目标——萨摩藩藩厅鹿儿岛外滩涂!务必在炮火掩护下,撕开缺口,建立滩头阵地!站稳脚跟!”
“末将遵令!必不负陛下与总兵重托!”
“登莱水师!福建水师!”
“末将在!”
“尔等各率本部战船,护卫‘忠襄级’两翼!警戒外围,驱散敌船,阻敌增援!‘忠襄级’炮击敌岸防时,尔等亦需抵近,以船首碗口铳、佛郎机压制敌火力点!”
“末将遵令!”
俞大猷最后看向那十二艘沉默的钢铁巨兽:
“‘忠襄级’各舰!”
“在!”各舰把总齐声应诺,声震海天。
“尔等为舰队核心,攻坚之锤!待先锋登陆船队抵近滩头,听旗舰号令,集火轰击敌预设岸防炮台、木堡、箭楼!为登陆大军——扫清障碍!”
“标下遵令!”
命令清晰,分工明确。俞大猷不再多言,他猛地转身,面向东方,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抽出寒光西射的佩刀!刀锋首指海天交接之处!
“升帆——!”
“启航——!”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海螺号角声,瞬间撕裂了港口的喧嚣!如同远古巨鲸的咆哮,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出征!
巨大的硬帆在无数水手的号子声中,沿着新式桅杆“哗啦啦”升起,吃满了强劲的东南风!锚链在绞盘的轰鸣中被一节节提起!
“忠襄号”率先缓缓移动,庞大的身躯在“鱼尾斜舵”的灵巧控制下,划出优美的弧线,稳稳地驶出港口!
紧随其后,一艘艘战船如同被唤醒的蛟龙,次第启航!钢铁的洪流,迎着初升的朝阳,劈开万顷碧波,向着那狂吠挑衅的东瀛——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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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航行在浩瀚的东海之上。碧空如洗,海鸥翱翔。庞大的船队保持着严整的阵型,“忠襄级”居中,改良福船护卫两翼,运兵船、辎重船紧随其后。海风鼓荡着风帆,船首犁开雪白的浪花。
旗舰指挥舱内,俞大猷、李古纳哈等人围在海图旁。海图上,清晰地标注着航线与目标——萨摩藩鹿儿岛湾。
“报——!前方五十里,发现岛屿礁盘,水道复杂,需谨慎通行!”瞭望哨的急报传来。
“按预定航线,绕行!”俞大猷下令。
船队缓缓调整航向。然而,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而遥远的巨响,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从舰队右前方传来!紧接着,是数声零星的、同样沉闷的炮响!
“哪里打炮?!”李古纳哈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
“不是我们的炮!”俞大猷脸色一沉,几步冲出指挥舱,登上船楼高处,举起千里镜望向炮声传来的方向。
镜筒中,约莫二十余里外,一片礁盘密布的海域边缘,浓烟升腾!隐约可见数艘悬挂着日月旗的福船(并非东征舰队所属),正被十余艘倭寇特有的关船、小早船围攻!
倭寇船凭借对复杂水道的熟悉,如同跗骨之蛆,利用礁石掩护,不断抵近施放碗口铳和火箭!一艘明船尾部中弹起火,浓烟滚滚!落水的明军士兵在波涛中挣扎呼救!
“是……是泉州海商林家的船队!”旁边一个熟悉闽浙海情的将领失声叫道,“他们……他们不是认购了‘海贸债’,接了朝廷往琉球的‘征购’生意吗?!怎么在此遇袭?!”
俞大猷的眉头瞬间拧紧!林家,正是当初在万安风波中摇摆、最终认购了乙等债的闽南海商巨擘之一!他们此刻出现在预定航线附近,绝非偶然!
“倭寇猖獗!竟敢劫掠朝廷征用之船!”李古纳哈怒发冲冠,手按刀柄,“总兵!末将请令,率快船前往救援!”
俞大猷放下千里镜,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冰针。
他看到了倭寇的凶顽,看到了林家船队的狼狈,更看到了……那几艘倭寇关船在礁盘间灵活穿梭的轨迹,以及它们对这片水域的熟悉程度!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传令!”俞大猷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登莱、福建水师分遣队!即刻脱离本阵!以苍山快船为前导,驰援遇袭商船!驱散倭寇!解救落水者!”
“另——”他目光转向李古纳哈,眼中寒光一闪:
“李副总兵!着你率燧发营一队精锐,换乘快舟,随救援船队行动!”
“登船后,不必与倭寇过多纠缠!目标——生擒倭寇头目!务必留活口!”
“末将遵令!”李古纳哈眼中精光暴射,瞬间明白了俞大猷的深意!这伙倭寇的出现,时机、地点都太过蹊跷!它们背后,必有蹊跷!这或许是远征萨摩之前,一份意想不到的——“见面礼”!
命令迅速传达。几艘苍山快船如同离弦之箭,脱离主舰队,在数艘福船的护卫下,满帆疾驰,杀气腾腾地扑向那片硝烟弥漫的礁盘海域!钢铁洪流的前锋,在平静的航线上,骤然撞上了第一块——**染血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