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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校园的绿意层层浸染上温暖的赭石与金黄。空气中浮动着泼泼洒洒的桂花甜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微醺的醉意。然而这甜蜜的气息，却丝毫未能抚平苏晚星心头的焦灼。
她独自坐在午休时分的教室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着校服口袋里的一个小方盒。硬质纸盒的边缘被她的体温和紧张揉捏得微微发烫，几乎要灼伤她蜷缩在布料下的手指。盒子里躺着一支钢笔。不是什么名牌，只花了二十块钱，在街角那家常去的文具店里一眼相中。吸引她的，是那磨砂质感的黑色笔杆上，精心镌刻着细密的、凸起的星星图案，像一片微缩的银河，在灯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柔的光泽。
她想谢谢他。
谢谢他每一次在她被数学题困住时，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提点；谢谢他那些画在草稿纸角落、棱角分明又带着“毒舌”批注的星星；谢谢他那些用公式和定理包装的、总能劈开她混沌思路的话语。这份感激在心里发酵、膨胀，沉甸甸地压了好几天。可每次鼓足勇气想要开口，喉咙就像被无形的棉絮堵住，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喧嚣。她害怕。怕这支廉价的钢笔配不上他那支可能价值不菲的、解出无数难题的笔；怕这点微末的谢意在他眼中只是小题大做；更怕……怕自己藏在谢意之下、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在他那双过于冷静锐利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晚星！你还在磨蹭什么呢？再晚一步，食堂的糖醋排骨可就只剩骨头渣子啦！”小满充满活力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她晃着亮晶晶的饭卡，探进半个身子催促。
“来、来了！”苏晚星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整个秋天的勇气。胸腔里那点鼓噪被强行压下，她站起身，几乎是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快步走向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沈砚之正低头收拾书包。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镀上一层柔和而静谧的金色光晕。他动作不疾不徐，将书本和试卷码放整齐。
“沈砚之……”苏晚星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伸出手，那个承载着她所有忐忑的小盒子被递到他面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蜷缩进温热的掌心。“这个……给你。”她不敢看他的眼睛，目光死死钉在他校服领口下第二颗磨得有些光滑的塑料纽扣上，语速快得像要逃离现场，“就……就是谢谢你帮我讲题。不贵的，你……你要是不喜欢，或者用不上，就……就算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吞没。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夏末残蝉有气无力的嘶鸣。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苏晚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递出盒子的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硬。就在她指尖发麻，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份沉默的重量，想要狼狈地缩回手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自然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方盒。
是沈砚之。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她烧得通红的耳廓，最终落在那朴素的盒子上。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开盒盖，那支星星钢笔安静地躺在柔软的黑色丝绒衬垫里。他将其取出，放在掌心。阳光穿过窗户，落在笔杆上，那些细密的凸起星星瞬间捕捉了光线，折射出细碎、内敛的星芒。他拇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抚过笔杆上凹凸的星纹，感受着那独特的触感。指腹下的冰凉金属，带着一种微妙的踏实感。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端详着这支并不昂贵、却显然被精心挑选的笔。
片刻后，他将钢笔轻轻放在桌面上。然后，在苏晚星依旧茫然的目光中，他拉开自己那个旧得边缘有些磨损的黑色尼龙笔袋——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按压式水笔。他将这支崭新的星星钢笔，小心翼翼地、笔尖朝里地插了进去。纯黑的笔袋里，那一点磨砂黑上跳跃的星芒，以及那不同于普通笔的光泽，瞬间打破了原本的单调，带着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的存在感。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身从书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硬壳封面的本子，递向苏晚星。
“给你。”依旧是言简意赅的两个字，语气平淡无波。
苏晚星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本子是深邃的蓝色，封面并非普通的纯色，而是印着复杂而精美的暗银色星座连线图，猎户座的腰带、大熊座的勺柄清晰可见，在光线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她带着疑惑翻开硬挺的封面，扉页上，一行用深蓝色墨水写就的字迹映入眼帘：
＞ “赠苏晚星同学——
＞ 愿所有难题都有唯一解，
＞ 所有星星都不落空。”
那字迹，清隽有力，力透纸背，正是沈砚之特有的笔锋。在“落空”二字的右下角，他还画了一个极小的、由简单线条构成的星星，旁边添了一个短促上扬的箭头，仿佛一颗正在努力攀升、不愿坠落的星子。
“这……这是……星座演算本？”苏晚星惊讶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星光，声音带着一丝惊喜的颤抖。
“嗯，”沈砚之己经拉上了笔袋拉链，那支星星钢笔的银色金属笔夹露在外面，像一个小小的信号。他背起书包，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你上次在图书馆……翻天文图册时提过一句。”他的目光短暂地掠过她怀里的本子，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里面抄了一些基础的天文观测公式和简单的星轨计算推导，后面留了空白页。闲着没事……可以翻翻。”
他的话很平淡，像在说“作业在第几页”。然而，苏晚星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团温暖而柔软的云朵轻轻撞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西肢百骸。他记得！他竟然记得她那次在旧图书馆整理时，无意间看到一本布满灰尘的星图册，随口发出的那声低低的、充满向往的惊叹！
“谢谢你！沈砚之！”她紧紧地将那本厚重的星座演算本抱在胸前，仿佛抱着一个珍贵的秘密，眼睛亮得如同落入了整个星海，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我……我特别喜欢！”
沈砚之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嗯”。他侧身让开位置，示意一起走：“走吧，吃饭去。”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穿过被桂花香气浸染的走廊。苏晚星紧紧抱着怀里带着凉意的硬壳本子，心口却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撞击着胸腔，发出清晰而欢快的节拍。她忍不住悄悄偏过头，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挂在书包侧袋的黑色笔袋。那支星星钢笔的银色笔夹，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耀眼的白光，如同一个小小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徽章。这微小的光芒，让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许，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然而，这份刚刚破土而出的、带着甜味的雀跃，如同初秋清晨草叶上的露珠，脆弱得不堪一击。
刚走到教学楼主楼与侧翼连接的拐角处，一个身影便带着一阵香风，轻盈地拦在了他们面前。是班花秦雨然。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百褶裙，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蝴蝶结，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精心打理过的微卷。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目光精准地落在沈砚之身上，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沈砚之！等一下下嘛！”
沈砚之脚步顿住，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半路拦截的方式有些不适应，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秦雨然仿佛没看见他细微的表情，或者说毫不在意。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清甜的香水味。她扬起手中一本崭新的《高中物理竞赛真题详解》，封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声音甜得如同裹了蜜糖：“沈砚之，这道题我想了好久好久，脑子都要打结啦，怎么都绕不出来！你是我们年级物理之光嘛，帮我看一眼好不好？就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行！”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又向沈砚之靠近了小半步，柔顺的发梢随着她侧头的动作，几乎要蹭到他挽起袖子的手臂。
苏晚星被迫停在原地，抱着星座演算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看着秦雨然那张妆容精致、笑容自信的脸庞，看着她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崭新百褶裙，再低头看看自己洗得颜色发白、袖口还有些磨损的旧校服，以及怀里这本虽然珍贵却显得过于“书呆子气”的演算本……一股混杂着酸涩、窘迫和强烈自卑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弱的暖意。
沈砚之没有立刻推开秦雨然。他沉默地接过了那本厚重的竞赛书，目光落在秦雨然翻开的某一页上。秦雨然立刻凑得更近了些，纤细的手指指点着书页，仰着脸，目光专注而崇拜地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红唇开合，似乎在急切地询问着什么。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们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和谐而耀眼的画面——自信漂亮的女孩，专注解题的天才少年。秦雨然时不时发出一串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的笑声，沈砚之虽然表情依旧平淡，眉头微微锁着，专注于题目，但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疏离。
这一幕，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进了苏晚星心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她想起自己口袋里那支只值二十块的、带着廉价感的星星钢笔；想起沈砚之接过它时那短暂的、看不出喜恶的沉默；想起他回赠的本子扉页上那句“所有星星都不落空”——此刻听起来，竟带着一丝微妙的讽刺。
也许，他那些耐心的讲解，那些画在草稿纸上的星星，真的只是出于学霸对学渣最基础的、礼貌性的怜悯？也许，他收下那支廉价的钢笔，仅仅是因为教养让他无法当面拒绝一份心意，就像无法拒绝眼前秦雨然递来的物理题一样？也许……那些被她视若珍宝、夹在笔记本里的星星草稿，于他而言，不过是随手涂鸦，毫无特殊意义？她和他之间那点刚刚被她小心点亮、以为靠近了的微光，在秦雨然这样明媚耀眼的存在面前，瞬间黯淡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秦雨然带着甜腻尾音的笑声，像细小的砂砾，磨砺着苏晚星的耳膜。她感觉怀里这本沉甸甸的星座演算本，忽然变得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发紧，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声音低哑地打破了那幅“和谐”的画面：
“沈砚之……那我……我先去吃饭了。”
沈砚之闻声从物理题中抬起头，目光扫过她低垂的头顶和紧抱着本子的手臂，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
“哎呀，苏晚星你先去嘛！别饿着！”秦雨然却抢先一步，笑盈盈地开口，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她和沈砚之才是一起的，“我们马上就讨论完啦！很快就好！”她甚至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虚虚搭了一下沈砚之的手臂，催促他看题。
苏晚星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再看沈砚之。她猛地转过身，抱着那本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的星座本，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初秋微凉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迎面扑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滞涩，反而卷起了校服宽大的裙摆，也吹乱了她心底那点刚刚小心翼翼升腾起的、带着甜味的欢喜。那点欢喜，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打着旋儿，狼狈地跌入尘埃。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在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回头望了一眼。
拐角处，阳光依旧慷慨。沈砚之微微低着头，侧影专注，秦雨然几乎贴在他身边，仰着脸，笑容明媚。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干净的地面上交叠在一起，靠得那么近，近得没有一丝缝隙。
一股尖锐的失落和难以名状的难过，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她低下头，从校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有些发凉。屏幕解锁，壁纸是一张照片——是今天上午沈砚之给她讲题时画在草稿纸上的那颗星星，旁边还批注着“思路清晰，奖励升级”。照片里，那颗星星的线条干净利落，仿佛在对着她微笑。可此刻再看，那笑容似乎也带上了一层淡淡的、无言的嘲讽。
她默默地把手机放回口袋，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向书包侧袋，摸出那个随身携带的、边角己经磨损的牛皮纸小笔记本。她习惯性地翻到空白页，拿起笔，想画下一颗星星，记录此刻这酸涩沉重的心情。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颤抖着，却仿佛有千钧重，怎么也落不下去。心里那点被秦雨然的出现彻底浇灭的小火苗，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弥漫在灰烬之上、挥之不去的浓浓失落。
那支被他小心收进笔袋、笔夹在阳光下曾熠熠生辉的星星钢笔，此刻在她心中，也骤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黯淡而平凡。原来，有些悄悄萌芽的喜欢，真的只能像胆小的星子，深深地藏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它经不起任何强光的照射，一旦遇到秦雨然这样耀眼夺目的存在，便会瞬间失去光芒，卑微地隐匿不见。
而不远处的教学楼拐角，在苏晚星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后不久，沈砚之便合上了那本物理竞赛书，将它递还给秦雨然。他的眉头依旧微锁，语气比刚才更加冷淡疏离：“这题核心是动量守恒。关键步骤我写在草稿纸上了，夹在书里。自己看。”他甚至没有再多看秦雨然一眼，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急促，仿佛要去追赶什么。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个抱着蓝色星座本、低头匆匆离去的女孩，心湖之上，己经因为一场无声的“偶遇”和一场被她内心无限放大的“对比”，下起了一场冰冷而细密的雨。那场雨，暂时模糊了扉页上“不落空”的星愿，也朦胧了笔袋里那支星星钢笔刚刚亮起的光。那份小心翼翼传递又被郑重接收的心意，在这初秋的阳光下，尚未完全展开温暖的羽翼，便悄然蒙上了一层带着凉意的薄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