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砻河谷的晨雾如牛乳般漫过青稞田,十西岁的松赞干布握紧缰绳,藏刀刀柄上的绿松石硌得掌心生疼。父亲的灵帐笼罩在灰黑色的氆氇下,帐前桑烟袅袅,混着酥油灯的气味钻进鼻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轰鸣,仿佛与远处雅鲁藏布江的浪涛达成某种共振。
“吐蕃的雄鹰……” 父亲临终前的话在耳际碎成齑粉,少年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巡视吉曲河时,老赞普曾指着红山上的秃鹫巢说:“看见那巢了吗?每只雏鹰都要推下兄弟才能活下来。” 此刻他望着灵帐外蠢蠢欲动的贵族身影,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 不是成为雏鹰,而是成为风暴本身。
三年前的毒杀之夜。
“盟誓之术的精髓,在于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真心。” 吞弥?桑布扎的青铜笔在羊皮纸上划出蜿蜒的藏文符号,松赞干布正专注临摹,忽闻帐外传来瓷器碎裂声。一名侍女踉跄闯入,脸上的赭石妆被泪水冲成斑驳的血痕:“赞普…… 赞普他喝了贡酒……”
少年手中的笔应声折断,朱砂溅在藏袍上,宛如提前绽放的血花。他跟着老臣冲进寝帐时,父亲的嘴角己泛着青黑,手指紧紧攥着金冠上的红珊瑚珠。“布……” 囊日论赞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瞳孔里映着儿子惊惶的脸,忽然用尽最后力气将珊瑚珠塞进他掌心,“红山……”
“是下毒!” 吞弥撕开贡酒封口,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松赞干布望着父亲逐渐僵硬的手指,突然发现那珊瑚珠上刻着细小的吐蕃文字 ——“合”。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雅砻的第一位赞普聂赤,就是用这颗珠子凝聚了六部落的人心。? 象雄王李迷夏在毡帐里拨弄着黄金骰子,骰子每一面都刻着不同部落的图腾。“囊日论赞一死,雅砻就像没了牙的雪豹。” 他望着帐外整装待发的军队,嘴角扬起冷笑,“派使者去苏毗,就说雅砻的青稞田等着我们的战马践踏。”
苏毗女王墀邦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指尖抚过新纹的面靥。侍女在身后轻声道:“雅砻的使者说,新赞普不过是个孩子。” 女王忽然捏碎胭脂盒,丹砂洒在华服上:“孩子?当年我杀兄长夺位时,也不过十六岁。告诉象雄王,北境的盐井可以借他屯兵,但战后吉曲河的商路必须归我。”
雅砻贵族们围坐在篝火旁,老臣琛氏往火里添了块酥油,油脂爆响中他低声道:“松赞干布不过是个读经的小子,我们手里有军队,有牧场,为何要听一个孩子号令?” 众人沉默,只有烛龙氏拨弄着腰间的象牙刀柄:“先看看风向,若象雄和苏毗得势……”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 十西岁的赞普,己经带着亲卫包围了营地。
松赞干布将金冠按在头顶,冠状的红缨扫过眉梢,恍若父亲重生。他摸出藏刀割下一缕黑发,发丝落在燃烧的桑炉里,腾起焦糊的气息。“从今日起,我是吐蕃唯一的太阳。” 他对着虚空低语,掌心的珊瑚珠硌进皮肉,“你们想看雏鹰折翼?那就让你们看看,雄鹰如何啄瞎背叛者的眼睛。”
晨雾渐散,他策马来到尚囊的帐前。老智者正在擦拭一柄青铜剑,剑身上还刻着当年征服吉曲河时的战绩。“叔父可曾见过开春的雅砻河?” 松赞干布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冰面开裂时,所有的水流都会汇向同一个方向。如今各部就像河面上的碎冰,看起来各自为政,实则都在等一股能引领他们的洪流。”? 尚囊抬头,看见少年赞普的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投射在帐前的经幡上,竟有了几分山神的威严。他注意到松赞干布腰间挂着的珊瑚珠,正是老赞普的遗物,珠子周围新缠了一圈牛皮绳,绳结上刻着六部落的徽记。
“赞普是说,要让各部像水渠一样互通?” 尚囊伸手接过少年递来的羊皮卷,上面画着雅砻河谷的水系图,红色墨迹标出了各部落的位置。松赞干布点头:“水渠堵了会生涝,通了才能长青稞。叔父,当年您用联姻之术收服吉曲七部,如今我们为何不能用同样的方法,让象雄和苏毗的贵族看见,跟着我比跟着他们更有活路?”
帐外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尚囊忽然发现,少年的眼睛像极了老赞普 —— 不是那种让人畏惧的锋芒,而是一种能看透雪山云雾的清明。他站起身,将青铜剑递给松赞干布:“老臣当年在吉曲河边种了第一株青稞,如今该由赞普来播撒新的种子了。”
松赞干布接过剑,剑柄上 “合” 字的刻痕与掌心的珊瑚珠完美契合。远处的红山在朝阳中泛起金色,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王者,不是征服土地,而是让土地上的人愿意跟着你征服自己。”
晨雾完全散去,雅砻河谷的青稞田在风中翻涌如绿色的海。少年赞普翻身上马,藏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凛冽的光弧 —— 这是雏鹰展翅的第一声啼鸣,而雪域的天空,终将属于真正的雄鹰。
苏毗边境的岗巴雪山如银龙横卧,松赞干布勒住缰绳,五百精骑在雪地上投下整齐的暗影。他望着远王宫堡上飘扬的黑色鹰旗,伸手摸了摸马鞍上包裹的织锦 —— 那是他亲自设计的纹样,雅砻雪山下流淌着金色的青稞田,田边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白塔。
“使者记住,见到女王时要行吉曲河的折腰礼,而非雅砻的抱拳礼。” 他对身旁的年轻骑士交代,“酒坛第三道箍上的酥油,是给她的老乳母的。” 骑士点头,腰间的银铃随着马匹颠簸轻响,惊起几只在雪地上觅食的寒鸦。
苏毗女王墀邦杰坐在牦牛绒编织的王座上,指尖划过织锦边缘的流苏。当看到雅砻雪山上的金顶时,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商队在雅砻河谷休整,一位老妇人曾给她一块蜂蜜糌粑,笑着说:“吃了这粑,以后就是雅砻的女儿。”
“这织锦是何意?” 她望着下方的吐蕃使者,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冷硬。使者叩首道:“赞普说,雅砻的雪水与苏毗的盐湖本就同源,若能共饮一江水,何须刀兵相见?” 女王注意到使者袖口露出的藏文刺青 —— 那是雅砻六部落的盟誓符号,心中微动。
“告诉你们赞普,我苏毗的雄鹰不吃嗟来之食。” 她将织锦甩在案上,却在使者退下后,偷偷将一角绣着青稞的锦缎折起,藏进了贴身的银质嘎乌盒。窗外,雪粒打在牦牛角制成的窗棂上,她想起昨夜占卜的结果:“山与山相连,水与水相汇,非敌非友,乃天命所归。”